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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第二十二章 十万进士(14)



    (见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

    事情到了十九世纪后期,国际参照系生楞楞地出现在中国文人前面,无情的对比强烈到让人眩晕。一千多年前当科举制度刚刚盛行的时候,中国在世界上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啊,怎么考了一千多年,反而成了这副模样?

    是中国上了科举制度的当?或是科举制度上了中国的当?或是它们彼此上当?或是大家都上了一种莫名的历史魔力的当?

    据齐如山回忆,直到十九世纪晚期,中国大地仍然愚蠢地以科举制度抵拒着商业文明。一个人参加了一次哪怕是等级最低的科举考试,连秀才也没有考上,在当时也算是“文童”了,有事见知县时可以有座,也可以与官员们同桌用餐。与此相反,一个商人,即便是海内巨贾、富甲一方,见知县时却不会有座,也不准与官员们同桌用餐。

    于是,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历史造像:一个读了几年死书而没有读出半点门道的失败者傻乎乎地端坐着,一个已经创造了大量财富而且有可能给中国带来新的活力的实践者像仆役一样侍立着。这一历史造像,离我们并不遥远。

    那么,十九世纪晚期的科举考试是什么样子的呢?周作人回忆道,那是大寒季节,半夜起床,到考场早早坐定,在前后左右一片喧嚣中等到天亮。天亮后有人举着一块木板过来,上面写着考题,于是一片喧嚣变成了一片咿唔,考生们边咿唔边琢磨怎么写八股文了。一直咿唔到傍晚,时间显得紧张,咿唔也就变成呻吟:

    在暮色苍茫之中,点点灯火逐渐增加,望过去真如许多鬼火,连成一片;在这半明不灭的火光里,透出呻吟似的声音来,的确要疑非人境。

    (《知堂回想录》)

    齐如山对此还作了一个小小的补充,即整整一天的考试是无法离座大小便的,于是可想而知,场内污秽横流,恶臭难闻。

    读到这类回忆我总是蓦然发呆:灿烂的中国文明,繁密的华夏人才,究竟中了什么邪,要一头钻进这种鬼火、呻吟和恶臭里边?

    出于时代的压力、国际的对比,一九○一年慈禧下令改革科举。考试内容里加中外政治历史。四书五经仍考,但不再用八股文程式。同时,开设新式学堂,派遣学生到国外留学。

    为了迎合中外政治历史的内容,有一次考官出题时把法国的拿破仑塞进去了,而且因为粗粗地知道他与中国项羽一样是一位以失败而告终的勇猛战将,便出了一道中外比较的试题:《项羽拿破轮论》。出题的考官赶时髦,但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怎么跟得上呢?一位考生一开笔就写道:

    夫项羽,拔山盖世之雄,岂有破轮而不能拿哉?使破轮自修其政,又焉能为项羽所拿者?拿全轮而不胜,而况于拿破轮也哉?

    (见舒芜《项羽拿破仑论》、吴小如《〈项羽拿破仑论〉及其他》)

    这位考生理所当然地把“拿破轮”看成是一个行为短语;什么人伸手去拿一个破轮子。

    项羽有没有拿过破轮子他不知道,但八股文考试鼓励空洞无物的瞎议论,文章也就做下去了。

    我想,这位考生敢于做这篇文章,倒也真有一点“岂有破轮而不能拿哉”的气概。科举考试在当时确实已成为一个破轮,它无论如何不能再向前滚动了。为了不让这个破轮使整个大车倾翻,在喊声鼎沸中,科举制终于被废除。

    但是,废除了科举制度的中国有了新式教学,却没能从制度上解决管理人才的选拔问题。

    新型的学者在成批地产生,留学外国的科学家在一船船地回来,但管理他们的官员又是从何产生的呢?

    科举制度给过我们一种远年的浪漫,一种理性的构想,尽管这种浪漫的构想最终不成样子。但是,今天当我们还没有构建起一种科学的官吏选拔机制,那就还没有资格来嘲笑它。

    九

    科举实在累人。考生累、考官累,整个历史和民族都被它搞累,我写它也实在写累了。我估计,读者也一定已经读得很累,那就到此为止吧。走笔至此,满心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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