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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暑假前夕,宿舍异常燠热,空气像是被熬成一锅热热乎乎的粥,熏得人心烦意乱,睡意全无。窗外偶然撒过来零零碎碎的蝉声,好像蝉与人一样酷热难眠。
次日下午孙大伟与冯超的家人开着私家车把他们接走,宿舍只剩下我和魏晨。魏晨躺在床上和女友没完没了地通着电话,畅谈着暑假旅游与购物的计划。
我冲了个冷水澡后坐在椅子上浏览手机上的信息,看到一个QQ群里发布一条招募暑假工的信息,大意是江苏常州某电瓶车厂急需大量暑假工,每天工作八小时,明晚即将发车。
我原本计划像大一暑假时找个烧烤夜市当服务员,为顾客端盘子、送扎啤,可是这种工作时间长,薪酬低,还要忍受一些酒鬼的辱骂,于是我联系上发布信息的人。他让我次日上午到郑州的某大学附近集合。
天未亮我已经收拾妥当,将几件衣服与一本泰戈尔的诗集塞入背包,准备坐第一趟公交车去郑州。魏晨还在呼呼大睡,他已经订好去长沙的火车票。
我一路折腾来到约定地点。原来那里是大学附近的一家烟酒商店,兼做劳务中介。负责人身材短粗,头顶秃亮,嘴巴露出一排被香烟熏黄的牙齿。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一只手夹着烟卷,慢条斯理地问道:“你身体没毛病吧?”
“当然没有。”我笑着说。
“你身子有些瘦,不过手脚利索就行。”
我在一张登记表上填写个人基本信息,又交纳三百元的中介费用及二百元的交通费用。
“今晚九点钟来这里,大巴车准时发车。”
“嗯,现在报名多少人了?”
“一百出头,咱们坐两辆大巴车。”
“不会再有其它费用吧?”
“暂时没有。”
我在那所学校盘桓一天,熬到晚上八点多,夜幕垂落下来,笼盖着人烟浩淼的城市。那些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挑逗着夜幕,在夜幕上涂鸦,涂掉繁星。一阵阵热风混合着汽车尾气与饭店的油烟味儿袭过来。
乌压压的人扶着行李站在路边翘首等待大巴车。我环顾四周,发现灯光下浮动着一张张年轻而急切的脸庞,显然大多是大学生,应该家庭条件都不是太好。家境殷实,不缺钱花,谁会吃苦受累、辗转一两千多里路去做暑假工!
路灯下两辆白色大巴车缓缓驶来。人群涌动,纷纷向它们靠近。
大巴车停稳后,大家看准车牌号码,按照事先分配好的车辆上车,一窝蜂拥上去。我的前后被大包小包夹击,在窄窄的过道上挪蹭,屁股随便挨近一个座位坐下,将背包卸下压在腿下。车厢内摩肩擦膀坐满了人,过道也不例外。车厢内的空气滞塞不通,像是堕入窨井。
众人嚷着闷热,眉头上冒出汗珠,嚷求司机打开空调。司机叉着腰站在车下抽烟,不耐烦地回一句:“你们嚷什么,等老子把烟抽完!”
不久,大巴车将街市渐渐甩在后面,离开灯火辉煌的城市,驶向高速公路。我坐在车厢内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合上眼睛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粗声大气喊着:“服务区到啦,有拉屎撒尿的赶快下车!”
喊声把我从睡梦中拽出来。我揉揉眼睛,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拂晓时分我醒了,听着身旁一位酣睡的男生发出咯吱咯吱的磨牙声。侧过脸远望车窗外,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微光像是一群淘气的孩子,在天地之间蹦蹦跳跳,撕扯夜幕。一大会儿功夫,将夜幕撕得粉碎。微光在撕扯中成长,嬗变形体,释放力量,渐渐成为明朗的亮光。
晨光中我远望到田间土路上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一家人好像在碧绿的瓜田里采撷西瓜。这一幕场景让我想到家乡的瓜田。
在芦湾,恐怕人们此刻正在田间“对花”。因为家乡的西瓜大多是无籽西瓜,早晨需要人工授粉——人们干着蜜蜂与蝴蝶的工作,将有花粉的雄花吻在雌花的花柱上,我们称作“对花”,这样西瓜才能坐果。
高速公路上望到的场景一扫而过,此时大地像是一本厚厚的画册,印着山川江海,繁华市井,在我眼前迅速翻转。我瞥到一个标牌,知道向前三十多公里到南京。过了高楼蔚然的南京,大巴车继续前行。
明晃晃的晨光喷溅在车窗上,似乎要灼伤人的皮肤,于是我们拢上厚厚的窗帘。车厢内飘散出一股方便面、火腿肠、奶油蛋糕的味道儿,填补裂成沟壑的食欲。
大巴车绕过常州,过了大约一个钟头抵达一个叫湟里的小镇,在一个电动车制造厂大门口停下,按了两声喇叭。门卫摁开电动门,车子开了进去。我们向外张望,只见厂子很大,几座白墙蓝顶的厂房盘坐在烈日下,可以望到一些工人拿着工具繁忙工作的场景。
我们伸着懒腰、收拾行李准备下车。车子在水泥空地上停稳,谁知道司机却耍赖皮,死活不肯开车门。
“我跑这趟车消耗很多汽油,出了很多过路费,根本不赚钱。现在谁要下车,给我掏出一百块钱,否则,大家别下车啦!”司机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嘴角叼起一根香烟,一只脚横在车门前。他恶狠狠的目光透露着:“谁敢不交钱下车,我让他躺着出去!”
车厢内搅起一阵骚动,纷纷谴责他不讲道德。有些女生向他倾诉家境贫困,手头紧张,他却不为所动。
“你将我拉回原地,我不下车了。”我情绪激愤,很想给他一耳刮子。
太阳喷射出滚滚热浪,蒸煮着大巴车。大家在车厢内闷出一头汗,七嘴八舌和他交涉。
“大哥,我们每个人给你五十元,这样可以吗?”一个男生怯怯地说。
“不行,少一毛钱都不行。”
我们僵持不下,持续很长时间。大家长吁短叹。
不知道是谁悄悄报了警,只见一辆警车驶了过来。
“这次咱们有救了。”大家纷纷向车窗外望去。
司机慌了神,嚷道:“每个人给我五十元,快下车!”
此时大家情绪镇定,冷冷地望着司机,根本没人回应他。
“每人二十元下车,这样可以吧!”
大家岿然不动,看着司机在做小丑表演。
一个警察拍了拍车门,司机只好打开。
“我们闹着玩嘞。”司机下了车,点头哈腰地向警察递烟,赔笑着说。
我们掂起行李,涌出车厢。厂里的对接人给我们安排宿舍及工作岗位。我被分到电池装片组——为电瓶车的蓄电池组装硅片。每个小时六元的工钱,每天大概工作十个小时。
接下来两个月的时间,我好像变成流水线上的一枚零件,从早到晚不停运转,消耗体力与智力。
我瞥到手机上的时间临近下班,心里泛起一丝欣喜。我对这份机械而单调的工作没有好感,但是想到每小时六元的工钱就坦然心安。
小时候,我们的人生是以食物与玩具为单位计算的,比如每天吃多少饼干或面包,弹多长时间玻璃球;上学后,我们的人生是以书本与作业为单位计算的,比如每天看多少书、做多少题;而上班后,我们的人生是以金钱为单位计算的,每月工资多少,折合每天、每时多少。工作好像包养了我们,我们把自己出卖给了金钱,服从工作与金钱的安排。
下班后我回到宿舍身体挨着床铺,犹如没电的手机连接上电源,快速进入充电状态。
记得厂里每间宿舍塞着十张床铺,拥挤不堪,异味嚣张。夜晚很少会有卧谈会。每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匆匆洗漱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让睡眠清除劳累、修复干瘪的身体。显然,学校的卧谈会是由于白天安逸,积存精力,晚上挥发出的余热。
值得一提的是我与工厂的室友没有培植出情谊。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互不相识。下班后人困马乏,歪在床上便睡,彼此缺乏沟通。至今我想不起任何一位室友的名字,更想不起他们的模样。
云师傅是我在工厂最亲近的人,也是我偶然会怀念的人。
工厂为我们暑假工安排一些师傅,教导我们操作流程。我的师傅仅比我大两岁,我喊她“云师傅”。她是贵州人,来厂里工作已经四五年。据说她的丈夫在镇上的皮革厂工作。她身材精瘦,颧骨高耸,眼睛深凹在眼眶里,瘦嶙嶙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然而她手脚麻利,双手在工作台上迅捷翻转,有板有眼地将硅片放入片盒。她对我很有耐心,包容我的笨手拙脚,不厌其烦地教我。
午饭时我们排好长队,整整齐齐地走进食堂打饭,在餐厅指定的区域落座就餐。
“瞧,那些身穿白色衬衫的人是领导,他们的餐标是十五元,有鸡腿和排骨。我们的只有五元,每顿都是土豆、冬瓜、豆芽菜……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吃最糟糕的饭。”云师傅边嚼边说。
我扭头将目光投向餐厅的另一片区域,与我们隔着一道玻璃屏风,能够清晰地看到很多身穿白色衬衫的人在津津有味地吃饭,一股鸡腿、排骨的香味跳过屏风扑过来。
我突然觉得自己深嵌在凸凹不平的秩序中,令我难受,令我失望。
我们一旦嵌入凸凸凹凹、条条框框的秩序,在无法削平凸凹,无法破除框制时,常常会砍削自我、扭曲变形,去适应这种不平等、不自由的秩序。这是软弱而灰暗的人性教给我们的生存技能。我们渐渐习以为常,我们渐渐归于平庸。
日子好像是电脑按键复制粘贴的一样,每天的内容几乎相同,飘着电池的气味,浸着酷热的汗水,扛着沉重的疲倦。一转眼,暑假已经接近尾声。
“云师傅,明天我就要走了,谢谢你近两个月对我的照顾。”那天下班时我对云师傅说。
“真羡慕你们,”她侧过脸瞅了我一眼,流露出怅惘的眼神,“我也想回老家,瞧瞧我女儿。”
“你可以在贵州老家找一份工作,这样一家人团团圆圆。”
“老家工厂少,工作很难找,而且工资很低。春生,给你说一件事情……”她犹豫片刻。
“什么事情?”
“你愿意当上门女婿吗?我的房东只有一个女儿,二十出头,人长得很漂亮。前几天她问我厂里有没有牢靠、能干的小伙子。”
“我不愿意,谢谢好意。”我笑着说。
云师傅一副认真的样子,望着我说:“这么好的机会,你竟然不要,真傻!你娶了她,这一辈子不用辛辛苦苦奋斗有很多家产。”
“我不愿意这样做。”
次日上午,阳光在大地上挥洒,闪动着金色的光芒。我背着背包去财务办公室领取工钱。我紧攥着一沓钞票,跨出工厂大门的瞬间,内心被欢快的情绪溢满。
我的内心铸定一个想法:我的每一个小时等于六元钱。当我浪费时间我会内疚、懊悔,好像白白地丢失六元钱!
我计划在南京逗留半日,再回家乡一日,然后返回学校。我搭上一辆公交车到常州,转乘火车到达南京。当时临近中午,阳光悬在中天,热风在街上飘来荡去。我随意坐上一辆公交车,挨着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浏览繁盛的街景。路过夫子庙我便下了车,溜溜逛逛,吃了些小吃,在秦淮河畔的廊道长椅上睡了一觉,醒后太阳已经西坠,金光铺在清澈透亮的河面上。
傍晚时我回火车站购买至开封的火车票。上车时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来到玄武湖畔闲坐。等到临近发车时才进入拥挤不堪的候车厅,喇叭播报火车即将到站的消息后,我随着人群如洪流似的涌向站台。
已经过了处暑,夜晚气温骤降。车厢内的空凋散发着凉气,让人感到有些发冷,很多乘客穿上长袖衣服。我挤在座位上闭上双眼,头脑中回放着死板的流水线、十五元的餐标、上门女婿等场景。想到开学后的学费,愁绪纠缠不休。
我挨到凌晨混混沌沌入睡了,整个人仿佛化成一滩烂泥,随着一股势不可挡的泥石流翻滚。醒后窗外天色渐明,白昼正在揭掉夜幕,亮光愈来愈亮,慢慢亮彻大地。
旭日涌出地平线时火车抵达开封,橘红色的晨光染遍古城。
我走出简陋的出站口,到斜对面的汽车站坐上公交车。公交车拐进五一路向南出了城,穿过仙人庄的集市,又越过朱仙镇,碧绿的田野在视野中铺展。麦子早已收割,瓜田中的末茬儿西瓜已经采撷。玉米成为土地的宠儿,吸取土地的乳汁后蓬勃生长。
公交车跨过涡河,抛开腰铺、张寨、二铺这些我所熟悉的村庄,渐渐临近芦湾。我背起背包向前准备下车,向司机嚷喝一句:“师傅,我在芦湾小加油站下车!”司机听后减档放慢车速,目光搜索着不远处的小加油站。
当我的脚步踏到芦湾这片土地时,近两个月身体上负荷的疲惫与怅惘被一种力量抖落,内心升起一股温情与暖意,无比的轻松、踏实。我与这片土地,从身体到心灵好像黏合在一起,没有嫌隙与隔阂,没有龃龉与抵触。
葱茏的绿色在田野中像洪流似的漫溢,村庄犹如一艘航船飘浮在绿海里。生存在“船”上的人们与生长在“船”上的动物、植物似乎顺其自然,自得其乐,沉浸在恬适、坚韧、安宁的状态。他们被时代裹挟,被外力淬炼,却遵从自我的意志与节拍,坦然自若地活着。
我沿着浓荫覆盖的土路走回家,碰到熟人打声招呼。太阳爬到大杨树的树顶,摇下闪亮的阳光。土路一侧的粪堆发出一股恶臭味儿,几只柴鸡在街上昂首挺胸溜达。
母亲正坐在院子里的压井旁洗衣服,见我回来连忙站起来去厨屋给我盛饭。
“春生,锅里的饭还热着,有你爱吃的瓜豆酱。”她说着,端出饭菜摆到小木桌上。
我从背包里掏出一包糕点让她吃。她说:“留着吧,让欢欢吃。”
“妈,咱们家的西瓜卖完了吗?”
“卖完了,你爸用拖拉机拉到歇马营批发市场趸卖的。便宜时一毛多,贵时两毛出头。前几天又卖了几头猪,总算把你的学费凑齐了。”
“最近我哥哥怎么样?”
“春山呀,每天忙着做布衣柜。”
哥哥在郑州的那所中医院治疗一段时间,疗效甚微。他的脊柱弯曲如弓,仍然隐隐作疼。他时常采用土法治疗,将炒热的沙土与一些药材羼杂,装进帆布袋,放在脊背上按压、煨烤。他的脊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起了肿泡,却不见好转的迹象。
他多么希望能够挺起身板,扛起家庭的重担,然而冰冷的现实让他跌入绝望。他整日枯坐,听着嫂子的埋怨。有人向他好心推荐医院或者偏方,他总是摇着头说:“这种病真的不容易治疗,我试了很多次。很多医生是骗子!”
一天嫂子带着欢欢在街巷上玩耍,回家后嫂子发牢骚说:“今天有人问我,春山已经半死不活,像是废物,跟他过还有啥意思。你为啥不离婚,找个好人家改嫁……”
嫂子的一番话燃爆哥哥的怒火。他发疯似的摔东西,咆哮着,吓得欢欢钻进嫂子的怀里哭泣。
嫂子的那些牢骚戳痛他的神经,撞击他的痛点。怒火熄灭后,他静静地思索生存问题。
他住院的那段时间认识一些病友,大多和他一样已经丧失劳动能力。有些病友在街头卖蔬菜水果,或者学一门手艺,比如修鞋啦、雕刻啦,开网店啦,这样通过努力可以自食其力,体体面面地活着。
他左思右想,创业的念头迅速在他心里滋长。他有个病友开网店卖行军床与野营帐篷,收入可观,在城市买了一套大房子。他向那个病友打电话取经,病友推荐他开网店卖布衣柜,理由是当下城市流动人口较多,很多人租房子,衣服鞋袜需要衣柜收纳。布衣柜廉价且易于携带,较有市场前景。哥哥听后病友的分析豁然开朗,决心要开网店卖布衣柜。
那段时间,他整日忙忙乎乎,浸泡在梦想中,病痛好像远远躲着他。他买来一台二手液晶电脑,请来电工安装网线。他整日关在屋子里摸索,有时一天给我打四五通电话,咨询五花八门的问题,比如某个电脑按键的功能、如何使用拼图软件、如何在网站上发布信息等。很多问题我同样茫然无知,让他在“百度”上寻求答案。
他购买一台制作机器以及很多钢管、牛津布,将院子打造成一个小作坊。他反反复复、拆拆卸卸,组装好第一套布衣柜,看上去像模像样。
哥哥坐在电脑前眼巴巴地等待来访网店的顾客,网店终于开了第一单。那天下午四五点,他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一套布衣柜到尉氏县城的快递点发货,颠颠荡荡,来回跑了七八十里路。
晚饭时他极度兴奋,喝了一瓶啤酒,连夜又做出几个布衣柜,希望第二天会有新的惊喜。
创业的梦想给哥哥劈开一条摸出黑暗的道路,点燃他对生活的热情,照亮一段晦暗的岁月。
我想,支起身体的是食物,撑起灵魂的是梦想。食物让人存活下来,梦想让灵魂起舞,让生命发光焕彩。
那天我刚走到哥哥家的门口,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传出来。推开一扇铁门,只见哥哥正在机器旁忙着切割钢管,嫂子做他的帮手。屋子的一角整整齐齐堆叠着组装好的布衣柜。
欢欢在电脑旁听着儿歌,见我来了她欢呼雀跃。我教她折叠纸飞机。她拿着纸飞机在院子里投来掷去。
电脑发出一声滴滴的声音,欢欢喊道:“爸爸,有人来啦。”
“欢欢现在很机灵,自己会打开电脑,点开儿歌听。”嫂子说。
哥哥停下手中的活儿,到电脑前敲击键盘回复买家。
“我现在在想,网店咋做才能增加流量。别人家的网店一天能够卖出几千份商品,人家为啥能卖那么好。”哥哥皱着眉头说。
下午我跟母亲到田野中锄草,偶然在一簇杂草下发现一个采摘时疏漏的西瓜,它像是一只硕大的绿刺猬。我们把它“捉”起来,坐在田埂上用铁铲划开瓜皮,再用双手使劲儿掰开,露出鲜红水嫩的瓜瓤。
天空湛蓝如洗,粉白的云朵在空中滑翔。绿色植物覆盖着大平原,放眼望去,一片绿茫茫的,宛如巨大的绿网兜着整个世界。地平线被绿色装饰得辽远而壮阔。这种背景下的太阳,稳坐空中,面泛红晕,放射出豁亮的目光。
夕阳西落,天边织起繁盛而瑰丽的霞光,映红大地。灰鹊喳喳叫着,飞回树杈上的巢窝。
我和母亲从田地回家,路过贾磊的鸡棚,我走进去和他聊天。
那里原本是他家的田地,大概有三四亩。他搭建了两个长长的鸡棚,棚顶覆着塑料布与草。鸡棚的端头修盖了一座简陋的屋子,里面摆着一张木床,堆着被褥和衣物。四周箍了一圈一人高的木栅栏。一只大黄狗懒洋洋地卧门口。
大黄狗见我走进来,朝我汪汪叫了两声。
贾磊从鸡棚里走出来,顶着一头汗,脖子里耷拉着一条灰不喇唧的毛巾。
“刚清理一堆鸡粪,沾上一身臭味儿。”他笑着说。
“这臭味儿真重,把人要熏倒。”
他带着我观赏那些肥嘟嘟的肉鸡,然后我们坐在鸡棚外的凳子上闲聊。一阵晚风轻轻拂面而来。
“你那台收割机今年收割多少亩麦子?”我随口问道。
“麦熟前下了一场暴雨,耽搁两三天,大概收割几百亩,懒得合算。”贾磊从烟盒中取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引燃,“我稀里糊涂定婚了。”
“这么快,对象是谁?”我惊讶地问。
“对象家在河西,我只见过两次,叫琴琴,是我姑姑介绍的。像是在做梦。琴琴长得不漂亮,皮肤黑,眼睛小,还比我大三岁。她父母还算明理,知道我资金紧张,彩礼没有多要。”
“要了多少?”
“五万块。”
“五万块不多吗!”
“你不懂行情,现在十里八村彩礼贵着嘞,很多都要八万、十万,还得给姑娘买五金。”
“这么贵!看来以后没钱就要打光棍儿。”
夕阳逐渐落山,殷红的霞光在天边慢慢消隐,地平线蒙上一层雾霭,灰蒙蒙的,模糊不清。夜色泛滥,漫过村庄与田野。
次日上午我返回学校。临行前母亲叮嘱我要看好背包,里面藏有学费,务必防止扒手。我在村口搭上一辆公交车,在后排拣一个座位坐下。车轮向前滚动,很快将芦湾抛在后面。
室友们两个多月不见,倍感亲切,之前的嫌隙仿佛被炎热而漫长的暑假消解。孙大伟与冯超脸蛋胖了一圈,下巴上坠下一坨肥肉。两人侃谈趣事,比如冯超暑假跟随父亲去成都、武汉、北京等地跑生意,游历名胜,开阔眼界,顺便尝遍美食;孙大伟跟随父亲学开挖土机,每小时可挣几百块钱。挖土机好像是印钞机,挖来挖去挖的都是钱。他们谈得火热,又一块玩网络游戏。
魏晨一心要竞选学生会主席,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精心准备自感胜券在握。一天晚上他铩羽而归,神情沮丧。原来他竞选失败,连生活部部长的岗位也丢了。他痛定思痛,深刻反省,自认为暑期期间只顾与女友粘糊,圈定在两人世界,严重脱离群众,缺少团队关系维护与感情联络,才会导致落选。
迈入大三,班里的很多人好像在迅速蜕变,将从前的一些习惯、心理及思维从身上摘除,再佩戴上新的软件与硬件装备。志在经商的同学,课余时间在商业街摆地摊卖东西练手。志在考证的同学,围绕着普通话证啦,注册会计证啦,计算机证啦,造价员证啦不停旋转。志在从政的同学,开始研究各种行政考试资料,比如魏晨,偶然去图书馆啃这类书籍。
值得一提的是女生进入大三,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她们更加爱美,更在乎自己的形象,更有韵致。她们对衣服更加挑剔,眼光更加犀利,追逐流行色与流行款,用很多时间琢磨着如何搭配衣服,如何画眉,如何涂口红。她们宁肯饿着肚子,也要省下钱买心爱的衣物或者化妆品。比如黄璐瑶,她将乌黑的头发染成棕黄色,披着一头波浪卷发。她开始描眉画眼,薄薄的嘴唇涂上猩红的口红。她从前上课时穿着那套宝蓝色的运动衣,下课后直接到溜冰场蹬上旱冰鞋,而上了大三,她课堂上穿着一件棉麻连衣裙,脚蹬高跟鞋,下课后要到溜冰场,先回宿舍将漂亮的衣服脱下,换上运动衣。
据说黄璐瑶与男友分手了,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几个追求者奋起直追,下课后约她看电影或者吃美食。
孙大伟与同班的一个女生陷入热恋,整日出双入对,粘糊在一起。两人周末坐飞机到青岛海边宣誓,发誓死了都要爱,相守一辈子,然而誓言还在绽放,恋爱已经枯萎。
孙大伟听说黄璐瑶与男友分手后,很快将女友甩掉,向黄璐瑶展开猛烈攻势。他买来手袋与化妆品赠送给她,还手捧玫瑰花在宿舍楼下等她,死乞白赖地给他打电话、发短信。
容易感动、轻信谎言、容易满足,这是女性普遍的软肋。黄璐瑶也不例外。她从宿舍楼下来,看到孙大伟为她用很多红烛围成心形,还准备一大束鲜艳的玫瑰花。她感动得稀里哗啦,内心的防线彻底拗断。她当场与他确立恋爱关系。孙大伟欣喜若狂,当晚拉着她到校外的宾馆燃放炽盛的欲火。
孙大伟的前任女友深受伤害,她在宿舍哭得昏天黑地,像是孟姜女哭长城似的,几乎要将宿舍楼哭塌。室友们纷纷劝她,都说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孙大伟是一棵歪脖子树,龌龊至极。她离开歪脖子树,更有机会选择一棵伟岸的树,可以共拥朝阳,同沐风雨。她停止哭泣,端起一盆脏水走向黄璐瑶所在的宿舍,向黄璐瑶的床铺上泼上一盆脏水。
我的日子平静无澜,如同白纸上画下的素描。日子也像是同一模具下成型的蛋糕,在同一烤炉中烘焙,相同的形状、颜色与滋味。每天几乎一模一样,今日临摹昨日,明日拓印今日,未来蜷缩在前方的街角,让我看不清它的任何预兆。
我每天沿着教室、图书馆、操场及宿舍砌成的轨道前行。
日子没有横生枝节,也没有删减烦琐的注脚。
一转眼,季节的步伐已经踏入深秋,小路上堆积着落叶。草坪泛黄,枯头萎脑的,空气弥漫着秋雨阴潮的气味儿。那天我在餐厅五号窗口买了饭,刚落座准备吃饭,只见王坤端着饭菜坐在我对面。我们是同班同学,平时来往不多,交情甚浅。他矮个头,圆胖脸,塌鼻梁,又短又粗的眉毛下卧着两只小眼睛。他的五官好像是军队深更半夜听到集合的哨音,未待收拾整齐便慌慌张张凑在脸上,显得笨拙而粗糙。
“听说你天天去图书馆,是要考研吗?”他瓮声瓮气地问道。
“我只是想多读些书,毕业后找份好工作,根本不想考研。”
“图书馆人来人往,不够安静。我准备考研,在教学楼的地下室找到一个座位,书本可以放在抽屉里,也不用每天带走,很方便。”
“地下室?”
“嗯,教学楼下负一层有两间大厅,学校前段时间腾出来作为考研自习室,一些同学已经抱着书本搬进去了。”
“地下室不透风,不采光,会不会很沉闷?”
“不会的,室内安装有排风扇。这种环境很适合学习,一天到晚开着门——在图书馆的话得考虑闭馆时间。”
“噢,还有空座吗?”
“还有一些,你抽空去瞧瞧。”
我们匆匆吃过饭,将餐盘端至回收处,边走边说。秋阳已褪尽夏日的热烈与狂恣,温和恬静地抚摩大地。
“你准备考什么专业的研究生?”我问。
“企业管理。我希望读博士,将来在一家大企业就业,混成高管。”
“你的想法真好。现在考研准备怎么样了?”
“前段时间买来很多考研模拟试题,先做试题,然后复习高数和英语,这些基础课程需要学扎实。”
当天下课,我与王坤一起去地下室。
地下室被分隔成两间自习室,每间横横竖竖摆了六七十个座位,不久里面坐得满满当当。大家大多互不相识,进入室内后埋头看书、做题,没有谈笑喧哗,外面的嘈杂被墙壁屏绝,并且天花板上挂着排风设施,空气倒不是很滞塞。此后我的大部分课余时间被这间自习室吞嚼,嚼成一个个英语单词、一道道数学题、一例例房地产专业课程的知识点。
我和王坤很快成为很要好的朋友。他的家乡在周口郸城,父母靠着磨香油的手艺过活,家境并不优裕。他希望考上研究生,将来再考名校的博士,成为人中龙凤,以此改变命运与家庭。
我们中午常常穿过学校侧门到那家名叫“饮食男女”的餐馆吃饭,要两碗蒜薹炒鸡蛋捞面,就着大蒜吃。到晚上十点出头,灯火阑珊,倦意来袭,我们从地下室走出来,到操场上跑步,跑得满头大汗,再找个栏杆压腿拉筋,将倦意统统从身上驱走。
自习室毗邻校园湖。湖不大,狭长而略弯,犹如一绺月牙凹在绿树间,因而它有一个和英语“月亮”相关的名字,叫“沐恩湖”。湖水清浅见底,飘着一些落叶,隐隐浮动着青灰色的鱼影,想必是鲇鱼。
我在室内呆久了闷得慌,时常独自沿着湖畔走一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望着湖面上交织的树影与云影,摇摇曳曳,随着微风波荡。我的心情仿佛被湖水洗濯,变得清爽而明澈,毫无瑕斑。
有一次,我沿着湖畔走了半圈,遇到一个身材高挑、扎着马尾辫、穿着银灰色针织衫的女生。她在湖畔独自漫步,走走停停,一副忧郁而娴静的神情,犹如飘游在魏晋古画中的人物,透露出一种超脱凡尘的美。
我不经意的一瞥,觉得她的形貌之前就浅浅地印在我的心底。哦,之前我们在体育馆一起学习跆拳道。体育馆中我们腿脚抬抬踢踢,聚聚散散,一个学期下来彼此却不相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又在湖畔遇见她一两次。我们只是彼此轻轻一瞥,沿着湖畔各自徜徉,不知道我们未来是否存在交集。微风吹拂她的马尾辫,阳光在她的脸上跳跃。她的发梢光泽黑亮,似乎散发出一丝丝淡香。
每个人的生命是有味道的,由内心积存的善与恶、美与丑来酿造。有些人的生命散发出一种清新而温煦的气味,引人亲近,渗透体魄,让我们的灵魂沁润芳香。与这样的人相处,即便短暂,如流星一瞬,在我们的生命中所发酵出的芬芳经久不散,值得我们用很长的时间去品味、去回望。
姗姗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