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小说 > 寻找莺歌海

第2章

那是初春的一天。高等数学课结束后,辅导员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办公室找她。我走到门口轻轻敲了两下,听到里面的回音后推门进去。
她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抬头望着我。明亮的光线勾画出她微胖的脸庞。
“春生,这次喊你过来,有件事告诉你。今年学校基金会助学金咱们班只有一个名额,有三百美元。你家庭特别困难,这个名额计划给你。你首先需要填一下申请表,”她说着将一张表格递给我,“星期五上午还有一场面试,面试官是基金会的人,大多是外国人,所以你要全程用英语应对。你好好准备一下。”
课余时间我准备很多应对素材,跑到学校的英语角反复练习,努力将磕磕巴巴的英语捋得流畅通顺。
面试时我的面前端坐着五六个外国人,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我,像是审问犯人似的,问我一些问题,比如你的家庭状况如何贫困啦,你如果获得这笔助学金后怎么使用啦,你大学毕业后有何打算啦。我有些怯场,操着刻板的英语如实回答。
一周后,辅导员通知我助学金申请通过。家庭贫穷的标签仿佛贴在我的脸上,寒碜难看,很不光彩,让我在阳光下自卑地低下头。
匆匆到了五月一日,是劳动节,当时有一周假期。我坐公交车去郑州看望哥哥。
哥哥患有强直性脊柱炎。他才二十七八岁,脊椎严重变形而且疼痛难忍。背驼得像个老人。他在电视上看到郑州一所中医院的广告,就搭上公交车独自前来治疗。
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下,在大地上流淌、闪耀,照得人睁不开眼。我背着背包,在郑州中转几趟车,终于摸到那所中医院。
中医院在郊区,十分僻静,葱葱茏茏的大树掩映着一排陈旧的楼房。那些建筑看上去有些年头。
哥哥领着我去餐厅吃午饭。餐厅不大,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吃饭的人。我们要了两份饭,坐在餐桌前吃了起来。饭菜很清淡,几乎没有油水。
“我这病看不好,只能缓解疼痛。我在这儿住半个月,做些针灸、拔罐、熏洗。你今晚和我挤在这儿睡一夜,明早回去吧。我在这儿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哥哥说。
吃过饭我们在医院散步,他碰到熟悉的病友便打招呼。
“这个病友是山西人,十四五岁得了强直性脊柱炎,现在三十多岁了。他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媳妇儿。他的命更苦。和他相比,我幸运多了。”哥哥的脸上漾起一丝笑容。
我想,哥哥是在自我安慰,自我鼓劲儿。
在与他人对比的过程中我们寻找心理平衡,寻找安慰,寻找继续活下去的信念与勇气。这是人类独特的心理治疗法,而且好像还很奏效。
我们路过一座八角凉亭,坐在凉亭下的石墩上歇脚。我站在哥哥身后,给他揉肩、捶背,认真地看着他畸形而瘦弱的脊背。惊恐的情绪猛然捆绑我。我不相信这是哥哥的脊背!
我眼前映现出他未患病前的模样。原先他的身躯挺拔而健壮,像是一棵笔直、魁梧的白杨树。他初中毕业去广州的工厂打工,数年后改行汽车维修,又自己租赁店铺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不过开张不到一年因为经营不善、入不敷出关门停业。在父母的包办下他结了婚,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前几年他跟随朋友去北京的建筑工地打工,晚上很多人挤在沉闷而脏乱的集装箱里睡觉。天热时他在硬地板上铺上薄薄的蒲席便睡,还整夜对着电风扇吹冷风。
那年秋天哥哥脊背疼痛,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患有强直性脊柱炎,病情恶化可能导致全身瘫痪。我们难以接受残酷的现实,但是不得鼓起力气抵抗这种现实。我们全家勒紧裤腰带为哥哥看病,希望哥哥能够摆脱病魔的侵扰。
那段岁月,是我生命中阴郁的一部分,也是我的家庭最为艰难、最为勇敢的里程。我们整个家庭如同被裹挟到滚滚的激流中。我们绷紧弦、铆足劲,在激流中拼命冲撞、挣揣,只为撞开一条开阔一些的生路,能够安安稳稳生存下去。
“钱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赚。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我和你妈还不算很老,还有挣钱的力气。春山看病与春生上学,一个不能落下。”父亲一脸毅然的神情。
父亲原本跟着建筑队干些杂活儿,收入微薄。家中开销的缺口像是狮子张开的血盆大口撕咬着他。他毅然离开建筑队,买来一把金属探测器,开上破旧的电动三轮车,扛起沉甸甸的铁锤与铁锨,游动在开封的拆迁区、废弃的厂区挖掘铁块或钢筋。他的四肢在乱石碎屑之间磕磕碰碰,刮出血痕或擦出老茧,将挖出来的废旧金属送到废品收购站卖掉。这种工作比在建筑队更艰辛,却能挣到更多的钱。
我总是想,父亲在废墟中需要费多少力气,才能用抡起的铁锤将混泥土中的一条条钢筋砸出来。父亲抡起铁锤的形象熔铸到我的记忆中。
初秋时母亲跟随村里人坐火车去新疆阿克苏地区摘棉花。每斤棉花的采摘费四五毛钱。据说火车穿山跨河走了三天三夜,还要坐公交车中转,越过茫茫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母亲顶着烈日与风沙,像机器似的不停歇地采摘棉花。她辛辛苦苦干了三个月,挣到的钱却仅能给哥哥打两针药液。
从新疆回来已是深秋,母亲又在家垒了两个猪圈,养了十多头猪。除了拾掇十亩庄稼,她还要熬猪食、铲猪粪。每晚睡觉时,她浑身酸疼,骨头架子好像断裂了似的。她的头一挨着枕头,很快沉入睡眠,却很少做梦。拂晓时刻总会被那群嗡嗡喊饿的猪吵醒,她又得起床烧水喂猪。
我的父母用肩膀撑起家庭的重担,用磨出老茧的双手从泥土中刨出家庭的安稳与幸福。每想到这些,深感父母的不易与无私。我愧疚的情绪总会加重。
暖风噙着花草的香气拂面而来,凉亭旁的楝树枝繁叶茂,卵形的密叶恍如一片片牙齿咬啮着午后的阳光,吐下零零碎碎的阳光落在哥哥的脊背上。我摸了一下他僵硬、变形的脊椎,眼泪从眼眶里滑落出来。
那天晚上我和哥哥挤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睡觉,次日早晨在餐厅吃过饭我离开医院,顺便捎走他褪下来的几件旧衣服。
汽车站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我在售票厅买了车票,坐车回尉氏县城,再坐上至开封的公交车。我的家乡处在开封与尉氏两城之间,没有站牌,是一个向公交车使劲儿招手才能坐上车的地方。
公交车在公路上疾驶,葱绿的麦田铺入视野。过了贾鲁河桥,只见白花花的河水抚过平坦的田野,向着远方舒展筋骨。带状的村庄与小小的集市偎着河岸稳稳妥妥地摊开,冒出高高低低的屋舍,像是雨后地面上冒出来的菌菇。村口左侧斜伫着一家超市,右侧立着一家小加油站,它们犹如两尊门神守卫着村子。
这样安安静静的村庄在豫东平原上数不胜数,恰如我们长长短短、纵横交错的掌纹。据说每条掌纹都有一个名字,预示着一种命运或者生活方式。村庄也是如此,再小也有一个名字,容纳不同的生活形态,承载不同的生活梦想。
我的家乡叫芦湾,它在大平原上并不出众,也没有喊出过响亮的声音,很容易被人忽略它的存在,就连每日在这条公路上来来回回的司机师傅,有时也会忽略它。
“师傅,我到芦湾,挨着小加油站的路口下车。”我提醒司机说。
公交车疾驶过路口,司机不慌不忙地踩上刹车,车子平缓地停了下来,已经滑过路口一段距离。
“这些村子很相似,很容易搞错。”司机脸上露出自嘲的微笑。
我背起背包下了车。阳光像是长出了锋芒,很刺眼,在我身上温热地触来触去。道路两侧站着两排杨树,绿叶茂密,飘下来一团团白絮。
我沿着一侧堆着粪堆与草垛的村巷回到家,只见锈迹斑斑的铁门半开着,一股猪粪的味道儿扑入鼻孔。我走进院子,看到母亲正在猪圈里弯着腰、攥着铁锨清理猪粪。
“妈,我回来了。”
“噢,春生,你先歇歇脚,喝点水。你去医院看春山了?”母亲停下来,擦了擦眉头的汗。
我将背包和哥哥的旧衣服搁在木桌上,和母亲说着我去中医院看望哥哥的事情。
瓦蓝的天空笼罩着村庄,太阳挪动到正南方,将亮灿灿的阳光撒在院子里。院子里枣树开了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儿,屋檐下的燕巢已经搭成,形如葫芦。几只燕子蹲在屋檐下的电线上唧唧喳喳,喧鸣不止。
母亲放下铁锨,脱掉胶鞋,在水盆旁洗手,水盆倒映出她起着褶皱的脸庞。
“咱们做鸡蛋捞面,吃过饭你休息一会儿,下午帮我去田里种西瓜。”母亲说着,从菜篮里抓来几棵菠菜,坐在木凳上择菜。
“过段时间小满,过了芒种收麦子。现在都用收割机,十亩麦子一顿饭的功夫割完了——前段时间贾磊花了十多万块钱买来一台收割机,在咱们芦湾这是头一台。”母亲随意说着。
“他买收割机干什么?”
“你傻啊,他用收割机给人家收麦子,每亩大概收取五六十块钱,几年下去能回本。”母亲说着将菠菜放在水盆中淘洗。
“那很不错,”我起身帮母亲剥大葱,“我爸什么时候回来?”
“他呀,上个月回来一趟,把麦地浇灌一遍,下次回来到麦子熟的时候。”
我和母亲正说着话,嫂子带着小侄女欢欢来了。
我们家有两处宅基地,盖了两处房屋。父母和我住老院子。新院子在村北头,哥哥和嫂子住。我们虽然已经分家,但是没有分锅,一家人仍然在一个铁锅里吃饭。嫂子曾因我学费的事情和母亲有过争吵。她不支持我上大学,希望我能到建筑工地打工挣钱,分担家庭重任,但她当着我的面从没有抱怨过。
嫂子平时照顾欢欢,农闲时把孩子交给母亲,她骑单车去集市附近的木材厂干些零活儿,挣些零花钱。
母亲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哥哥看病和我上学,她谁也不落下,她谁也不偏袒!
当大家都有事情做时,忙忙碌碌,努力将每天填得满满当当,不给猜疑、争吵留下间隙,家庭就会风平浪静。家庭矛盾会被生活的酸甜苦辣化解,磨得没棱没角,偶然触碰一下我们的神经,证明我们还活着,还知疼知痒、知冷知暖。
嫂子在厨屋帮母亲烧火,母亲忙着切菜、炒菜,窗户飘出灰白色的油烟。
欢欢两三岁,脸蛋粉嘟嘟的,好像是新鲜的水蜜桃。一双明澈的眸子忽闪忽闪,照亮我们已经黯淡的童心。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毛绒兔子递给欢欢。她很喜欢,抱着它欢快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吓得几只觅食的麻雀展翅飞走。
欢欢跑累了,坐在木凳上挨着我问东问西,比如草莓是在什么树上结的果,兔子爱吃什么。
我搂着欢欢,教她唱着儿歌:
箩箩筛筛,小孩儿乖乖。
走走停停,小孩儿聪明。
蹦蹦跳跳,小孩儿别闹。
午饭做好后,母亲给我和嫂子盛了满满两碗饭,又给欢欢盛了一小碗,自己端起小碗喂欢欢。
我们围坐在阳光下的木桌旁,饭碗里添些香油或辣椒酱,再剥两瓣大蒜。粗茶淡饭,吃得有滋有味。
下午母亲带我去田地里种西瓜。家乡的西瓜是无籽西瓜,春分前后在塑料棚中育苗,小满前在麦田中套种——两畦麦子中间留着土垄,瓜苗栽种在土垄上。大概一个月左右麦子收割,田里只剩下瓜苗,它们吸吮更多阳光与雨露后蓬勃生长,翠绿的藤蔓爬满田畦,晨光下盛开一朵朵抱着瓜纽儿的雌花。
母亲将瓜苗用荆条篮从地头的塑料棚里挎过来,我蹲在麦田里用铁铲在土垄上刨土坑,将一株株柔弱的瓜苗栽进去。她又用水桶从机井里汲出水,一株瓜苗灌上一瓢清水。一畦畦瓜苗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我们好像能够听到瓜苗咕噜咕噜饮水的响声。
绛红色的阳光泼洒在广袤的麦田上,像是要冲洗我们脸上的汗水与泥土。
干活累了,母亲和我坐在田垄上歇息。我抓起水壶仰起脖子向嘴里灌水,母亲用衣袖拭着眉头的汗珠。
纵目望去,麦田宛如浩浩荡荡的绿海,萦绕着岛屿似的村庄。平原之上的天空显得很低,我们一伸手,仿佛能抓住飘动的云朵;平原尽头的地平线辽远而纤柔,仿佛这片大地临近世界的边沿,一不小心会从脚下的田垄上滑落下去,坠入一片神秘而陌生的疆域。
平原的辽阔与平坦好像孕育了我们平和与坦荡的性情,我们与这片土地能够更好地融合在一起。
那天吃过晚饭,我沿着昏黑的街道去找贾磊。他和我一起长大,初中时我们睡在一张木床上,他给我叙述梦中遗精的细节,我和他毫不害臊地谈起暗恋的女生。后来我们到县城上高中。他上到高二突然选择退学,因为那时候他被“上学无用论”蛊惑,比如社会上当大老板的很多是低学历的人,大学知识在实际工作中所用甚少,名校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在街上摆地摊,硕士毕业后送外卖或当保安,某某教授性侵多名女生,某某博士跳楼自杀、遗书曝光……诸多新闻舆论漫天飞扬。
在贾磊眼中,大学好像是兜售学历证、培养低能儿的地方。上大学没什么用途。这种想法铸定他退学的决心。他计划回家搞养殖,喂猪、喂鸡、喂鸭,梦想着成为养殖大户,成为知名的农民企业家,然而梦想被围困在现实的八卦阵中,我们凭借智慧、勇气与毅力,拼尽所能,冲锋陷阵才能破出一条豁口。
他意气风发,回家向父母宣布退学的决定与未来规划。他的父母不但没有反对,反而欣然赞成,为他超人的胆识与远见感到骄傲。他们仿佛望到儿子靠养殖挣了一麻袋钱,开着高档汽车、载着漂亮女友驰骋在回家的路上。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这里我可以大有作为。我要办一个大型养殖场,第一年产量在一百吨以上,第二年翻一番……”他豪气冲天,声势几乎将窗户玻璃震碎。
“产量在一百吨以上,这需要买多少头猪崽子?钱从哪儿来呢?”他的父母陷入忧愁。
“资金的问题我已考虑到了。我制订‘滚雪球计划’——先用小额资金养鸡养鸭,挣些钱再养猪。我的创业资金只需要几万块钱——你们把我高三及大学四年的学费掏出来就行。”
“咱家哪儿有这么多钱,咱们家没有开金矿!”
贾磊东拼西凑凑够三四万块钱,在自家田地里修盖简陋的鸡棚,养上千百只小鸡。他吃喝拉撒泡在鸡棚里,身上浸满鸡粪味儿。
鸡吃杂粮,和人一样会头疼发热。不到一个月,小鸡病死一大半儿。他赔赔赚赚,走走退退一路走来,几年下去,“滚雪球计划”仍然停留在养鸡阶段。
经过多年的历练与积淀,他摸索出很多养鸡的窍门,小鸡的死亡率大大降低,销路也得以拓展。那年他把积攒下来的钱买了一台收割机,算是开拓新业务。
夜色黏稠如胶,将天空与大地浑然黏合在一起,上下一片黑茫茫的,隐隐露出房屋与树木的轮廓。
我拐出一条幽黑的村巷,前方亮起一片昏黄的灯光。继续前行,在灯光的映照下,只见一台收割机犹如一只巨兽雄踞在贾磊家门口的空地上,他正猫着腰摆置切割设备,撞出叮叮咣咣的杂响。
“这么晚了,还在忙。”我走到他身后,他竟然没有察觉。
“白天忙着喂鸡,晚上我抽空收拾一下收割机,过段时间它要上战场了。你瞧瞧这家伙,铜头铁臂,厉害着嘞。”他回过身,灯影下露出得意的神色。
灯光绘出他粗壮敦实的体形。牛仔衬衫裹着他胸部与臂膀上鼓鼓的肌肉。他浓密的髭须绕着嘴唇排成椭圆的形状。
“你怎么不买辆轿车?”
“在咱们农村买轿车不实用,在土路上开收割机或者拖拉机才过瘾。来,你瞧瞧这超宽视野,这居高临下的气势,还是全景天窗、纯自然风,任何轿车难以媲美!”他说着钻进收割机的驾驶室,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拉我上去。
我弯腰坐在驾驶室的座位上,如同骑在马背上,趁着昏黄的灯光望到前方一排朦胧的房屋。
“它一天能够收割多少亩麦子?”
“大概能收割一百亩。回想一下过去,咱们用镰刀收割麦子,一家人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忙一天才能收割两三亩,还要用拖拉机运到打麦场,用石磙来来回回碾压……”
他的脸膛上绽露出爽朗的微笑,身上散发出臭汗与鸡粪味儿。接下来他随口谈起机器人,畅想着将来村民们用机器人喂鸡喂猪,用机器人灌溉田地、收割麦子,像是天方夜谭。
我和他从来不谈大学的事情,我知道他内心深处是蔑视我的。他总以为我在大学学的东西百无一用。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俯仰进退获得的东西才是生活的真谛。
次日一大早我和母亲去田里种西瓜,临近中午时母亲擦擦额头的汗说:“今日提前收工,咱们去赶埂,顺便买只鸡,午饭做土豆炖鸡块吃。”
在我的家乡,我们将赶集说成“赶埂”,芦湾每逢农历的三、六、九日逢埂。据说全国各地对“赶集”的称呼有所不同,有的叫“赶场”“赶圩”“赶街”“赶绳”等。乡村集市遍布五湖四海,它们渲染生活的底色,调和生活的滋味。
芦湾的集市靠着贾鲁河河岸,与不远处的公路对望。从公路上分叉出一条窄窄的柏油路,爬过小小的集市,两侧蹲着大大小小的店铺,比如五金杂货店啦、电器店啦、药店啦、理发店啦、卤肉店啦,街边堆放着卖菜、卖肉、卖水果的地摊。向南穿过人来人往的短街,是一片衣鞋市,用砖块垒砌着长长的货台。几排杨树像伞似的为商贩遮起阳光,还帮助他们撑起衣服——几根细绳绑在两株杨树上,绳子上挂满鲜艳多彩的衣服。顾客左看右看、挑挑拣拣,笑着和商贩讨价还价。
母亲从地摊上挑拣一只褪洗得干干净净的三黄鸡,一番搞价,盯着商贩将鸡肉放在电子秤上称重,付钱时抹去零头,又让商贩赠送一包炖鸡的调料。她总是这么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我们回到家时太阳悬在中天,树影儿缩得很短,燕子在树枝上有气无力地呢喃。
姥姥坐在槐荫下的干树根上等待我们,身旁搁着一个破旧的提篮。那一年她已经八十多岁,沿着贾鲁河河堤上的小路步行八九里,走走歇歇,才到达芦湾。
母亲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铁门。我搀起姥姥走进院子,端起热水瓶给她倒了一杯水。
“我这儿有一盒绿豆糕,你尝尝。”姥姥说着从提篮中取出一盒糕点递给我。
姥姥仍然把我当成一个贪吃的小馋猫。我小的时候,她有时候提着提篮步行来给我和哥哥送柿子啦、馃子啦。长大之后,我对这些吃的东西兴趣消减,不过现在再也吃不到她送的食物。
阳光照耀在姥姥稀疏的白发上,将她瘦小的身影投在地面上。在我的记忆中她的头发从前是浅黑色的,后来染成斑白,再后来刷成雪白。时间蘸着不同的颜料,在我们的头发上涂下走向不同阶段的路标。
她坐在木凳上絮絮地问我学校的事情,比如学校的伙食怎么样啦,老师教的东西是否能学会啦,同学都是哪里人啦。我坐在她旁边,用小刀一边削着土豆皮,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母亲喂猪之后,在厨屋忙着用菜刀切鸡肉、煮沸水。
我们在院子里吃过午饭后不久,姥姥起身便要走,母亲想骑着三轮车送她回去,她却执意不肯。
“这几天家家户户忙着种西瓜,我不给你们添乱。河堤那条路我来来回回走了上百遭,闭着眼能摸回家。我走走路,锻炼身体,这样身子骨儿才硬朗,你们千万不要送我。”她提起提篮,步履蹒跚,苍老的身影缓缓消失在村巷尽头。
数日后的下午,我在村口搭上公交车,又返回学校。
那段时间我为自己杜撰的小说扎下结局。小说中那个罹患重病的女孩恢复了健康,重新融入美好的生活。我坐在图书馆,被女孩的坚毅与乐观感动得泪流满面,几乎放声大哭出来。我给这本近二十万字的小说起了一个名字,叫《黎明之前》,是越过黎明前的黑暗拥抱曙光的寓意,然后抱着厚厚的书稿去学校的邮局,满怀希冀地将它邮寄给一家武汉的出版社。
魏晨跟着我去了两三次图书馆。他借阅《厚黑学》,还借阅《好口才是这样炼成的》。他憋足劲儿,笃定在暑假后竞选学生会主席。他嘴里经常嘟嘟囔囔,很可能是在演练竞选的演讲稿。
看到魏晨这副样子,我产生一番思考。我们活在世界上,必须要清楚我们热爱什么,我们到底能够做什么。我们努力寻找自己热爱的东西,不管大小、远近与对错,但愿竭尽全力之后,时光能够对我们笑脸相迎,殷勤相赠。
冯超与外语系的一个女生涉入爱河,下课后常去约会,周末两人离校游玩,整日不回宿舍。他将数码相机幽禁在书柜中,不再参加摄影社的任何活动。我们很难再看到他的脖子上挂着相机的情景。他不再采景摄影。魏晨说冯超是“重色轻相机。”
孙大伟陆陆续续约见七八个女网友,肆意抛撒情欲。据他在卧谈会上透露,其中有大学生、小学教师、银行柜员、医院护士、汽车销售员,竟然还有年近五十岁的阿姨。他凭借潇洒健壮的身体大多能让对方就范,但是也有例外。
那天晚上宿舍有些闷热。我从图书馆回来后刚刚洗过澡,和魏晨说着闲话。冯超和孙大伟没有回来,他们夜不归宿已是常态。我正准备去熄灯,孙大伟突然推门进来,只见他衣衫不整,鼻青脸肿,一副狼狈不堪的神情。
“大伟,怎么了?”我愕然地望着他。
“和人打架了吗?”魏晨凑上前问。
“他妈的,今天倒霉,遇到仙人跳了。”孙大伟右手捂着脸颊,满腔愤恨。
“什么是仙人跳?”我疑惑不解。
原来那天孙大伟约见一名自称离异的少妇,他把她带到校外宾馆的房间,刚把她抱到床上,将要扯掉连衣裙,却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四五个彪形大汉冲进房间,不分青红皂白揍了他几拳。一个大汉嚷着是少妇的丈夫,此时少妇像是换了脸谱,哭着说孙大伟**她,于是众人对孙大伟又是一番劈头盖脸的狂揍,还扬言要报警,控告他奸污良家妇女,至少判刑五年。
孙大伟吓破了胆,浑身哆嗦,跪地求饶。大汉趁机提出私了的条件,将孙大伟口袋中所有的现金掠夺一空,还攫取他的手机与手表。
此事过后,孙大伟心有余悸,且看到有人生活放纵染上艾滋病的新闻。他暂时不再轻易约见那些不三不四的女网友。魑魅魍魉满街走,分不清是人是妖还是仙。看不清众生相,猜不透他人心,寻找一个固定伴侣才安全牢靠。他开始疯狂追求同班的一个女生。
不久,宿舍发生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每当回想起此事,它像是我生命中的一朵阴云,酝酿着凉凉的雨意。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早上,当魏晨的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洗漱完毕,掂起书本去餐厅吃饭。橘红色的晨曦在宿舍楼的屋顶燃烧,晨风中混杂着夏日的燥热。
我在餐厅的五号窗口打饭之后,刚坐在餐桌上吃了几口,接到孙大伟的电话。
“郑春生,你尽快回宿舍一下。”他心急火燎的语气。
“怎么了?”
“回来再说!”
我一阵惊疑,慌忙将餐盘清理后折回宿舍。我推门进去,眼前站着三个室友。他们目光睽睽,室内貌似充斥着火药味儿。
“我昨晚睡觉时裤子口袋装有一千块钱,刚才穿裤子时发现不翼而飞。难道它长了腿,自己跑了。”孙大伟大声说。
他们三个人的目光像是聚焦灯似的齐刷刷地汇合在我身上。
愤怒与无辜的情绪顿时在我内心激荡。
“你们看我干什么,我真的没有拿。大伟,你现在可以报警。”我说。
“谁拿谁知道!”孙大伟讪讪地说。
“你已经走出宿舍的门,即使你拿了,也可以转移到其他地方。”冯超插嘴说。
“我刚离开宿舍去餐厅,我能转移到哪儿呢!”我狠狠地望着冯超说,“大伟,今天一定要报警。”
我说着掏出手机,要拨打电话。
孙大伟连忙去阻止我,说:“你这是干什么,搞得大家伤和气。”
“不行,大家都别走,一定要让警察来。”我大声咆哮。
“你自己在这儿报警吧,我得去上课,快迟到了。”孙大伟说着,摔门而走。
紧接着魏晨与冯超掂着书本大摇大摆走出宿舍。
我独自站在宿舍里,满腹憋屈。
“这里是公安局,你有什么事情?”一个男人的声波从手机里传出来。
我哑然无语,如同万箭穿心,拖着千疮百孔的躯体离开宿舍。
我想,身边人对我们的伤害,比如欺骗、侮辱,威力远比来自陌生人的伤害要强劲。身边的温床上不只摆放着鲜花,也许潜藏着陷阱。我们摇摇晃晃、颠颠簸簸走在人生路上,被明枪暗箭千击万磨,结出疮疤的内心才逐渐强大。
那天课间,黄璐瑶侧过脸,悄悄对我说:“我弄到两张电影票,是新上映的影片,今晚咱俩一块去看,好吗?”
“不行,我没心情去看。”我低着头,满脸愠色。
在我的心里愤怒仍未消解,这种情绪很容易误伤他人。那一刻,我真的像是一只刺猬。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就这么让人讨厌吗?”她悲伤地转过头,露出幽怨的眼神。
她误以为我十分讨厌她,误以为我在和他生气。她根本不知道那天早晨我所受的屈辱。她不知道我内心潜藏着对她的好感。
以后上课,黄璐瑶总坐在后排,离我很远,显然有意疏远我。我猜她一定对我心怀愤恨。我内心对他抱有愧意,我不解风情,不知好歹,我的怨气不应该泼溅到她身上。
在图书馆看书时我神思不定,我想找个机会向她道歉,并解释那天的事情。我还想到一些“补救措施”,比如周末的上午陪她去溜冰,陪她去看一场电影。
那段时间宿舍弥漫出沉闷压抑的气氛。大家对那件事情不再提及,每个人却好像裹了一层厚厚的壳,互相防范,互相猜疑,互相疏远。
有时我猜想,孙大伟的钱到底是谁拿走的。这件事在我心里织成难分难解的谜团。那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经历,让我窥见人性丑恶的一角。
图书馆闭馆后,我总是在操场上跑三四圈,再找个栏杆压压腿,每天很晚才回宿舍。我有意躲避室友,不想面对他们。我总觉得人裹着壳、带着面具活着很累,很自私。我真的不想和这类人共处一室,但是又无可奈何,我只好盼着早日大学毕业,能够挣得自己的立锥之地。
我洗漱后躺在床上,回想一日所做的事情。我不再掺入室友的谈话。卧谈会变得冷落,大多时候仅有三言两语,继而鼾声起伏。
“黄璐瑶谈恋爱了,男友长着一脸粉刺,很丑,是计算机管理专业的。”冯超突然说。
“黄璐瑶身材好,脸蛋漂亮。真是一颗好白菜被猪拱了。”孙大伟惋惜地说。
“不过听说那男的家里很有钱,父母开的有公司……”
我在床上沉默不语,然而我的内心一阵震荡。我头脑中经常虚拟的那个矫健飒爽的女孩形象轰然坍塌。
没想到我还没有实施“补救措施”,黄璐瑶竟然自暴自弃。我猜她有可能是在报复我。我突然觉得这种女孩不值得我伤心,更不值得我亲近。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在操场狂跑三圈后沁出一身黏黏糊糊的臭汗。我轻喘着气,掂着书本踩着朦胧的灯光返回宿舍。
宽宽的石板路上行人稀稀落落,不远处宿舍里的一扇扇窗户灯火通明,映红半边天。
我不经意向前一瞥,瞥到一对情侣勾肩搭背迎面走过来。那个女生的轮廓我似乎熟悉,借着灯光定睛一瞧,她正是黄璐瑶!只见他们很亲热,边走边说。那名男生个子很高,瘦瘦的,看不清脸庞。我猜他应该长着满脸粉刺,嘴角翘出一颗大龅牙。我心里对他竟然翻起一股敌意与嫉妒,内心恶意丑化他的形象。
我抬起头装出不屑一顾的神情。黄璐瑶对我视若无睹,挽紧那个男生的手,满脸喜悦地说着什么。他们像是一片落叶从我身边飘走,消融在光怪陆离的夜色中。
暑假前,我收到武汉那家出版社的退稿函,上面大概写着;“您的长篇小说已经拜读。经过编辑部门的充分论证,鉴于作品本身及市场前景等诸多因素,我社拟决定作退稿处理。感谢您对我社的支持,并希望您笔耕不辍,早日有所收获!”
我将那一摞书稿塞进书柜,让它趴在另一个包裹的上面,然后紧锁柜门,让它们长期在黑暗中喘息。
一次次遭出版社拒绝,我毫不伤感。我从没有将写作当作工具,能为我捞到什么好处。我将写作当作一种心灵的信仰,当作我的另一具身体。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说自己想说的话。有人看有人听我不欢喜,无人理睬我也不悲伤。我是写给孤独与喧闹的,我是写给白昼与黑夜的,我是写给几十年后的自己的。当我身体腐朽不堪之时,我的另一具健康的体魄绽露在我砌筑的文字中。我希望这些文字储存我生命的活力,牢记我流动的心迹。
从那之后,大学期间我没有再写长篇的东西。兴致涌来,会写一篇短文或一阙小诗。这样我也有更多时间学习,看自己想看的书籍。
考试逼近,自习室处于爆满状态,平时厌学的人也一大早来抢占座位。大学挂科补考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大家将老师圈的重点内容掰开揉碎了看。
跆拳道的考试好像只是走个过场,老师觑着眼睛看着大家抬腿、踢腿。如果没有极其笨拙或荒谬的动作,大多会判为及格。
在白衣翩翩中,我的目光落在那个身材高挑、扎着马尾辫的女生身上——她就是姗姗。然而我们还没有互相认识,选修课匆匆结束。
也许,我们会像很多陌生人一样,漠然对视,挨肩溜走,最后沉入茫茫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