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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 (第5节))(4)



    唉,要是我能动手写就好了!可是,不管我在什么条件下开始写作(就象我开始打算不喝酒,打算睡午觉,睡好觉,养好身体一样),在狂热的、井井有条和兴致勃勃的情况下写作也好,或为写作而取消散步,推迟散步,把散步当作一种奖赏,身体好的时候每天写一小时,身体不好不得不呆在家里时也用来写作,总之,我作了种种努力,可结果注定是一张只字未写的白纸,就象变纸牌戏法一样,不管你事先怎样洗牌,最后注定要抽到魔术师迫使你抽的那张牌。我被习惯牵着鼻子走,习惯不工作,习惯不睡觉,习惯睡不着。习惯无论如何是要得逞的。如果哪天我不违抗习惯,让习惯从偶然出现的情况中找到借口,为所欲为,那么这一天我就能马马虎虎地过去,不会遇到太多的麻烦,天亮前我还能睡几小时,我还能读几页书,酒也不会喝得太多;可是如果我违抗习惯,非要早点上床睡觉,强迫自己只喝水不喝酒,强迫自己工作,那么习惯就会大发雷霆,会采取断然措施,会让我生病,我不得不喝更多的酒,两天都睡不着觉,甚至连书都不能看了,于是我决定下次要更合乎情理,也就是对自己更没有节制,就象一个遭到拦路抢劫的人,因为怕被杀害,索性让人抢光算了。

    这期间,我父亲又遇见过德-盖尔芒特先生一、两次。既然德-诺布瓦先生对他说公爵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也就更加注意公爵的讲话了。他们在院子里正好谈到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他对我说她是他的婶母,他把维尔巴里西斯读成了维巴里西。他对我说她非常有智慧,甚至说她有一个思想库”,我父亲补充说。“思想库”的意思含糊不清,这使他发生了兴趣。这个表达方式,他确实在一些论文集上见过一、两回,但他没有赋予它明确的词义。我母亲对我父亲一向十分敬重,既然我父亲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有个思想库这件事颇感兴趣,她也就断定这件事值得重视了。尽管她从我外祖母那里早就知道侯爵夫人的底细,但还是对她立即产生了好感。我外祖母身体不太好,她开始不赞成我去拜访侯爵夫人,后来不坚持了。我们搬进新居以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好几次邀请外祖母,但她每次都写信回绝了,说她现在不出门。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突然改变了习惯,不再亲自封信,而由弗朗索瓦丝代劳。至于我,尽管我想象不出这个“思想库”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果我看见巴尔贝克海滩的那个老妇人坐在一张“办公桌①”前,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况且事实也正是这样——

    ①在这里“库”和“办公桌”在法语中是一个字。

    此外,我父亲打算竞选法兰西学院通讯院士,他想知道诺布瓦大使的支持能不能使他赢得更多的选票。说实话,他对德-诺布瓦先生的支持虽然不敢怀疑,但也没有十分把握。部里有人对我父亲说,德-诺布瓦先生想使自己成为外交部在法兰西学院的唯一代表,他会设置重重障碍,阻挠别人当候选人;况且,他眼下正在支持另一个人,也就更不会支持我父亲了。但我父亲却认为这是对德-诺布瓦先生的诽谤。然而,当杰出的经济学家勒鲁瓦-博里厄劝他参加竞选,并给他分析当选的可能性时,他看到在勒鲁瓦-博里厄列举的支持他的同事中没有德-诺布瓦先生的名字,很受震动。他不敢直接去找诺布瓦先生,但他希望我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拜访能给他带回德-诺布瓦先生的支持。事不宜迟。德-诺布瓦先生的宣传能确保我父亲获得法兰西学院三分之二的选票;况且,大使乐于助人是出了名的,就连最不喜欢他的人对此也不否认。因此我父亲认为得到他的支持很有可能。再说,在部里,他对我父亲要比对其他人的保护更加明显。

    我父亲还遇见了一个人,使他又惊又气。他在街上碰到了萨士拉夫人。这个女人生活很拮据,因此很少来巴黎。要来也只是到一个女友家里。没有人比萨士拉夫人更使我父亲讨厌的了。每年,我母亲都要温和地恳求我父亲一次:“朋友,我应该邀请萨士拉夫人了,她不会呆很久的。”甚至还说:“朋友,听我说,我要求你作一次大让步,去拜访萨士拉夫人。你知道我不想让你烦恼,但你要是能去,我就太高兴了。”他笑了,有几分勉强,但还是去了。因此,尽管他不喜欢萨士拉夫人,但当他在街上看见她时,还是朝她走去,并且向她脱帽致敬。可是令他吃惊的是,萨士拉夫人只是迫于礼貌,朝他冷冷地点点头,仿佛他干了什么坏事,或者被判处到另一个半球上去生活似的。我父亲带着满脸的怒气和惊愕回到家里。第二天,我母亲在一个沙龙里遇见萨士拉夫人。她没有把手伸给我母亲,只是心不在焉地、忧郁地朝她笑了笑,仿佛我母亲是她儿时一起玩耍的朋友,因为生活堕落,嫁了一个苦役犯,或者更糟,嫁给了一个离过婚的人,因而萨士拉夫人同她断绝了来往。然而从前,我父母亲每次见到萨士拉夫人总是彬彬有礼,而萨士拉夫人对我父母亲也一向十分敬重。我母亲哪里知道,在贡布雷,在萨士拉夫人那一类人中,只有她一个人是重审派。而我父亲是梅尔纳①先生的朋友,对德雷福斯的罪状深信无疑。他同事要他在一张要求重审的请愿书上签字,他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当他知道我的行动准则和他不一样时,他一个星期没同我说一句话。他的观点无人不晓,都快给他戴上民族主义者的帽子了。至于我的外祖母,家里人数她最宽宏大量,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流露出怀疑。每当有人谈到德雷福斯可能无罪时,她总是摇摇头,谁也不知道她想表示什么意思,仿佛她正在思考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被人打搅了,因而摇了摇头。我母亲一方面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父亲,另一方面又希望我有独立的见解,因此举棋不定,干脆沉默不语。我外祖父崇拜军队(尽管他在国民自卫队里的服役是他壮年时代的恶梦),在贡布雷,每次看见一个团从门前经过,他都要脱帽向上校和军旗致敬。这一切足以使萨士拉夫人把我父亲和外祖父看成不公正的帮凶,尽管她完全知道他们大公无私,光明磊落。个人的罪行可以原谅,但参与集体犯罪却绝对不能宽恕。当她得知我父亲是反重审派时,就立即用几个大陆的空间和几个世纪的时间把她自己同我父亲隔开。既然两人在时空上相隔千年,相距万里,我父亲自然就看不见她的致意了,而她也不会想到同他握手和说话,因为这些礼节是不能横越他们中间的距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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