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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走失(2)

    首先浮现的,是老厝四周的竹篁,大约经历四、五代或更久,围着三户红砖老屋及大稻埕。至今不明白那是什么竹,但依然记得十多个小孩子在这圈绿手臂内来回奔跑的情景,就这么把自己跑成爱离乡的青年;回头一看,才发现那年代的童年时光都是绿的,抖一抖,除了掉出十来个台风、大水,少不了也有两三个鸟巢从密竹高处掉下来,或者一条思春的蛇,几名嗜食竹心的野鬼。我以为童提与青春都远逝了,随着都市化浪潮不得不抛在记忆与遗忘交接的荒芜地带,然后终将老得无法回头打捞一封溺水的情书、一管浪荡于江湖的瘦竹。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人,固然无法抵御一个时代的浪潮,必须沉浮于其中;但是,那些看起来注定会被浪潮侵袭而消逝的物件、情怀却自有其升华、转化的秘径,有一天,换它们作主,挑选它们愿意依附的。尚未彻底媚世的有心人,这些物件、情怀飘散在闹市、冷夜或淤积的河道上,等待与有心者目遇成情。一旦邂逅,往日时光就这么一点一滴回来,仿佛街道之上另有老竹咿哑作响的乡间小路,白发纷纷然丛生的头上,另有一个吹笛小童,把日月吹得稳稳的,从此没有了“消逝”的苦恼。有人送我一副旧字,“满院绿云栽竹地,半亩红雨养花天”,不知在谁家厅堂住了十年后辗转栖到我的墙上;目光顺毕上联,往左移一寸,正好看到那两层半楼高、七管长竹拢成的绿云,沙沙地摩娑着风。习道的朋友说,竹子成这般有风有雨,通常是有鬼灵住了下来,他教我“赶”它。我没理会,但喜欢他的臆想,若这团绿云是鬼灵小憩之处,它必定也是有乡愁的鬼啊!时常,我的眼光像多情蝴蝶,悠游于字与竹之间。字,是借宿而来的字;竹,也不过是个想要静静回忆的人罢了。跟着我八年之后,台风毁了竹。竹干顶端被风折了,细枝子扫得满地。竹叶不是一片片掉,要折就是一掌五六叶,像兄弟同赴黄泉。我站着看了很久,才觉得时光在体内乱流后,会疼。搜出一把锈锯,架好铝梯,一管管地拦腰锯竹。绿云看来轻盈悠闲,锯起来却铿铿锵锵,像烈士死也不肯折的半篓铁骨。

    风吹竹屑,迷了我的眼睛,一面锯一面跟竹间的鬼灵说:“我们重新开始!”

    收拾枝叶,用纸箱子装,居然装了三大箱。院子亮得干巴巴的,剩七、八根竹干忤着,等待春天。

    把纸箱扛至垃圾收集处,往回走的路不长不短,只够想一首歌。我因此想起13岁那年与三个国中好友到山上另一位同学家探访,她送我们下山,两条有着泰雅名字的大狗护随,我们四人可能唱到的“流水”歌词。门前一道流水,两岸夹着垂柳。

    风景年年依旧,为什么流水一去不回头。

    流水啊!

    请莫把光阴带走。


 



作品集简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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