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 第三卷 地名:那个姓氏)(7)
时间:2023-02-17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次
但当我走到香榭丽舍,首先可以面对我的爱情,把这份爱情的非我所能控制而有其独立生命的原因加以必要的修正时,当我真的站到希尔贝特-斯万面前(这个希尔贝特-斯万,昨天我那疲惫不堪的脑子,已经再也想不起她的形象,我一直指望在再见到她时使这形象变得新鲜起来;这个希尔贝特-斯万,昨天我还同她一起玩来着呢,刚才我身上却有个盲目的本能促使我把她认了出来,打个招呼,这就跟我们走路这个本能一样,在我们还没有去想以前就先迈一只脚,再迈另一只脚),这时我忽然觉得,她跟我梦中所见的那个对象完全不一样。譬如说,昨天我脑子里记住的是丰满红润的面颊上的两只炯炯逼人的眼,现在希尔贝特固执地显现出来的那副面目却恰恰是我不曾想到的:一个尖尖长长的鼻子,再加面部的其他线条,构成了许多鲜明的特征,在生物学中简直可以用来与别的种属有所区别,使她成了一个尖鼻子类型的小姑娘。正当我准备利用这求之不得的时刻,根据我来以前在脑子里所准备、然而现在又不再见到的希尔贝特的形象,来帮我弄个一清二楚,使我在不在她身畔的漫长时刻中,能确信我所记得的的确就是她,能确信我象写书那样日积月累地积累起来的爱情的确是以她为对象的,恰恰在这个时刻,她向我扔过一个球来,正象一个唯心主义的哲学家,他的肉体考虑到外部世界的存在,可他的头脑却不相信外部世界这个现实一样,刚才还没有把她确认为何许人就跟她打起招呼来的这个“我”,现在又赶忙叫我把她扔过来的球接住(仿佛她是我来与之游戏的游伴,而不是来与之聚首的一颗姐妹般的心灵似的),这个“我”也使得我出于礼貌,跟她说上千百句虽然亲切然而并无意义的话,但却阻止我在她走开之前,或者保持沉默,利用这机会把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然而时常逃逸的她在我脑中的形象固定下来,或者对她讲几句话,使我们的爱情能取得有决定意义的进展,而这种进展我总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地不去积极争取的。 我们的爱情毕竟也取得一些进展。有一天,我们跟希尔贝特一起一直走到跟我们特别友好的那些女商贩的木棚子跟前——斯万先生就是在她那里买香料蜜糖面包的。为了卫生的缘故,这种面包他每天吃得很多,因为他患有种族遗传性的湿疹,又闹便秘。希尔贝特笑着把两个小男孩指给我看,这两个孩子看着象是儿童读物里说到的调色专家和博物学家。其中之一不要红颜色的麦芽糖,非要根紫的不可,另一个则双眼含泪,拒绝女仆想给他买的那只李子,后来以感人的语调解释道:“我所以挑中那一只李子,是因为它上面有个蛀洞!”我花了一个苏买了两个弹球。我满怀深情地瞧着放在一只木钵子里的两颗玛瑙球,闪闪发光,老老实实地监禁在钵子里;我觉得它们非常宝贵,一则是它们象小姑娘那样笑容可掬,满头金发,二则它们每个都值五十生丁。希尔贝特家里人给她的钱比我多得多,我希望她能把两个全买下来,把它们从监禁之中解脱出来。这两颗玛瑙球既透明晶莹,又象生命那样朦胧不清,要问我哪一个更美,我实在不想贬一褒一。可是我还是指着跟她的头发同样颜色的那一颗。希尔贝特把它拿了出来,看到上头有道金色的纹,吻了一吻,把这囚徒赎了出来,然后马上就把它交给了我,说:“拿着,它是您的了,给您,留作纪念吧。” 又有一次,正当我一心想看拉贝玛在一出名剧里的演出时,我问她有没有贝戈特谈拉辛的那本小册子,因为市面上买不着了。她要我把书的全名告诉她,我当晚就给她打了一份电报,把我那早就在练习本上画过不知多少次的“希尔贝特-斯万”这个名字写在封套上。第二天,她就把她找到的那本书用浅紫色的缎带扎上,用白蜡加封带给了我。“您看,这正是您要的那本,”她说,一面从她的手笼里把我给她的那份电报抽了出来。这封气压传递的函件昨天还不代表什么东西,只不过是我写的一张蓝纸,可自从投递员把它交给希尔贝特家的门房,有个仆人把它送进她的房间,就变成了这个无价之宝,成了她那天收到的一份气压传递的急件——那上面尽是邮局盖上的圆圈,邮差用铅笔添上的字迹,这些都是邮途完成的记号,是外部世界的印记,是象征生命的紫罗兰色的腰带,它们是第一次来赞许、维持、提高、鼓舞我的梦想,我连自己所写的稀稀拉拉,模模糊糊的字迹都辨认不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