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 第三卷 地名:那个姓氏)(6)
时间:2023-02-17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次
这雪的景象代表着一股力量,足以使我无法见到希尔贝特,这些日子的第一天本会产生见不了面的愁苦,甚至会显得是一个离别的日子,因为它改变了我们唯一的见面地点的面貌,甚至影响到它能不能充当这个地点,因为现在起了变化,什么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防尘罩底下了——然而这一天却促使我的爱情向前进了一步,因为这仿佛是她第一次跟我分担了忧患。那天我们这一伙中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而象这样跟她单独相处,不仅是亲密相处的开始,而且对她来说,冒着这样的天气前来仿佛完全就是为了我,这就跟有一天她本来要应邀参加午后一个约会,结果为了到香榭丽舍来和我见面而谢绝邀请同样感人肺腑;我们的友情在这奄无生气、孤寂、衰败的周围环境中依然生动活跃,我对它的生命力,对它的前途更加充满了信心;当她把小雪球塞到我脖子里去的时候,我亲切地微笑了,觉得这既表明她喜欢在这披上冬装,焕然一新的景区有我这样一个旅伴,又表明她愿在困境之中保持对我的忠贞。不多一会儿,她那些伙伴们就都跟犹豫不决的麻雀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来了,在洁白的雪地上缀上几个黑点。我们开始玩了起来,仿佛这一天开始时是如此凄惨,却要在欢快中结束似的,当我在玩捉俘虏游戏之前,走到我第一次听到希尔贝特的名字那天用尖嗓门叫喊的那个姑娘跟前的时候,她对我说:“不,不,我们都知道,您是爱跟希尔贝特在一边的,再说,她都已经在跟您打招呼了。”她果然在叫我上积满白雪的草坪上她那一边去;阳光灿烂。在草坪上照出万道金光,象是古代金线锦缎中的金线一般,倒叫人想起了金线锦缎之营①来了—— ①金钱锦缎之营——1520年,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与英王亨利第七在加来海峡某地聚会,拟签订盟约共同对付德意志皇帝查理第五。双方争奇斗艳,用金钱锦缎将营地装饰得金壁辉煌,而盟约却未订成。 这一天开始时我曾如此忧心忡忡,结果却成了我难得感到不太不幸的一天。 我都已经认为从此再也不会有一天看不见希尔贝特的了(以至有一回,我外祖母没有按时回来吃晚饭,我居然立即想道,如果她是被车压死了,那我就不能上香榭丽舍去了;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会对第二个人有什么爱了),然而有时从头天起,我虽然已如此焦急地等待,以至宁愿为这一时刻牺牲一切,但一旦当我就在她身边时,却并不感到这是幸福的时刻;我自己也明白,因为在我的一生当中,我只在这样的时刻身上才集中了热切细微的关注,这样的时刻本身是不会产生任何欢快的原子的。 当我远离希尔贝特的时候,我需要能看见她,因为老是在脑子里想象她那副形象,想着想着就想不出来了,结果也就不能精确地知道我所爱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样子。再说,她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她爱我。恰恰相反,她倒时常说她更喜欢某些男孩,说我是个好伙伴,乐于跟我一起玩,但我太不专心,不把心思都放在游戏上;而且她还时常对我作出明显的冷淡的表示,动摇我的信念,使我难以相信我在她心中的地位跟别人有所不同,如果我这份信念出之于希尔贝特对我的爱,而不是象事实那样出之于我对她的爱的话,那么这个信念就会是十分坚强,因为它是随我出之于内心的要求而不得不思念希尔贝特时的方式而异的。但我对她的感情,我自己还没有向她倾诉过。当然,在我每一本练习本的每一页上,我都写满了她的名字和她的住址,但当我看到我潦潦草草地勾画而她并不因此而想起我的这些字行,它们使她在我周围占了这么多显而易见的地位而她并不因此而进一步介入我的生活,我不禁感到泄气,因为这些字行所表示的并不是连看都看不见它们的希尔贝特,而是我自己的愿望,因此它们在我心目中就显得是纯粹主观的、不现实的、枯燥乏味的,产生不了成果的东西。最紧要的事情是希尔贝特跟我得见面,能够互相倾吐衷肠——这份爱情直到那时可说是还没有开场呢。当然,促使我如此急于要跟她会面的种种理由,对一个成熟的男人来说,就不会那么迫切。到了后来,等到我们对乐趣的培养有了经验,我们就满足于想念一个女人(就象我想念希尔贝特一样)这份乐趣,就不去操心这个形象是否符合实际,同时也就满足于爱她的乐趣,而无需确信她是否爱你;我们还放弃向她承认我们对她的爱恋这样一种乐趣,以便使她对我们的爱恋维持得更强烈——这是学日本园艺师的榜样,他们为了培植一种好看的花,不惜牺牲好几种别的花。当我爱希尔贝特那时节,我还以为爱情当真在我们身外客观实际地存在着;以为只要让我们尽量排除障碍,爱情就会在我们无力作任何变动的范围内为我们提供幸福;我仿佛觉得,如果我自觉自愿地用假装的不动感情来代替承认爱情这种甘美,我就不仅会剥夺自己最最梦寐以求的那份欢愉,也可以以我自己的自由意志,制造一份虚假的、没有价值的、与现实毫无关系的爱情,而我就会拒绝沿着它那条神秘的、命中注定的道路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