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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 第二卷 斯万之恋(2))(9)



    他过了十一点才到她家,当他连声抱歉没能早些来时,她却抱怨时间实在太晚,又说刚才风狂雨暴,她不舒服,脑袋疼,只能陪他半个钟头,到十二点就要请他回去;过不多久,她就累得要命,想去睡觉了。

    “那么今晚就不摆弄卡特来兰花了?”他对她说,“我倒真想好好摆弄一下呢!”

    她撅起嘴,神经质地说:

    “不,亲爱的,今晚就不摆弄卡特来兰花了,你看我不是不舒服吗!”

    “也许摆弄一下对你倒有好处,不过我也并不坚持!”

    她请他在走以前把灯灭掉,他亲自把帐子放下再走。可是当他到了家里,他忽然想起奥黛特也许今晚在等什么人,累是装出来的,请他把灯灭了只是为了让他相信她就要睡着,而等他一走,就立即重新点上,让那人进来在她身边过夜。他看看表,离开她差不多才一个半小时,他又出去,雇上一辆马车,在离她家很近的一条跟她住宅后门(他有时来敲她卧室的窗,叫她开门)那条街垂直的小街停下;他从车上下来,街上是一片荒凉和黑暗,他走了几步路就到了她门口。街上所有的窗户都早就一片漆黑,只有一扇窗,从那象葡萄酒榨床里压挤神秘的金黄色的果肉的木板那样的百叶窗缝里溢出一道光线。在如此众多的别的夜晚,当他走进街口老远就看到的这道光线,曾使他心花怒放,通知他“她在等着你”,而现在却告诉他“她正跟她等待的那个人在一起”而使他痛苦万分。他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沿着墙根一直悄悄走到窗口,可是从百叶窗的斜条缝里什么也瞧不见,但听得在夜的沉寂中有喃喃的谈话声。

    当然,看到这道光线,想到在窗框后在它的金色的光芒中走动的那一对男女,想到在他回家以后来到的那个人暴露了。奥黛特的虚伪暴露了。她正在跟那一位共享幸福生活的这阵窃窃私语也暴露了,他是何等的痛苦啊。然而他还是为他来了而高兴:促使他从家里出来的那份折磨心情,由于越来越明朗而不再那么强烈,因为奥黛特的生活的另一面,当时对它突然产生了怀疑而又无可奈何,现在却明摆在他的面前,被那盏灯照得一清二楚,被囚在这屋里而不自知,而他只要高兴,就可以进去把它捉拿归案。他也可以象平常晚来时一样,去敲敲百叶窗;这样,奥黛特至少可以知道他已经掌握情况,看到了那道光,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而他呢,刚才还在设想她正跟那一位在笑他蒙在鼓里,现在却要眼看他们当场认错,上了被他们认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他的圈套。也许,他在这几乎是令人惬意的时刻所感到的并不是什么怀疑和痛苦的消失,而是一种属于智力范围的乐趣。自从他爱上奥黛特以后,他以前对事物的浓厚的兴趣有所恢复,但这也限于跟对奥黛特的思念有关的事物,而现在他的醋意激起的却是他在好学的青年时代的另一种智能,那就是对真情实况的热烈追求,但那也限于跟他与他的情妇之间的关系有关的真情实况,仅仅是由她的光辉所照亮的真情实况,一种完全是与个人有关的真情实况,它只有一个对象,一个具有无限价值,几乎是具有超脱功利之美的对象,这就是奥黛特的行动、跟她有连系的人、她的种种盘算、她的过去。在他的一生中的其他任何时期,他总认为别人的日常言行没有什么价值,谁要是在他面前说三道四,他总觉得没有意义,即使听也是心不在焉,觉得自己此刻也成了一个最无聊的庸人。可在这奇怪的恋爱期间,别的一个人竟在他身上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他感到在他心头出现的对一个女人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的好奇之心,竟跟他以往读历史的时候一样强烈。凡是他往日认为是可耻的事情:在窗口窥看、巧妙地挑动别人帮你说话、收买仆人、在门口偷听,现在就都跟破译文本、核对证词、解释古物一样,全是具有真正学术价值的科学研究与探求真理的方法了。

    他正要抬手敲百叶窗那片刻,想到奥黛特就要知道他起了疑心,到这里来过,在街上守候过,不禁产生了一阵羞耻之心。她曾经对他说过,她对醋心重的人,对窥探对方隐私的情人是多么讨厌。他就要干的事情确实是笨拙的,她从此就要讨厌他了,而在他没有敲百叶窗之前,尽管她欺骗他,可能还是爱他的。人们为图一时的痛快而牺牲多少可能的幸福啊!但要弄清真情实况这种愿望却更加强烈,在他看来也更为崇高。他知道,他不惜生命代价去核实的这个真情实况在这露出道道光线的窗户背后就能读出,这就好比是一部珍贵文献的烫金封面,查阅文献的学者对它底下的手稿的艺术价值是不会不动心的。他对这以如此温暖、如此美丽的半透明的物质制成的这个独一无二、稍纵即逝、宝贵异常的稿本的真情实况,急切地渴望着要了解。再说,他所感到自己高出于它们的地方——他又是如此需要有这样的感觉——也许与其说是他知道它们,倒不如说是他可以在它们面前显示他知道它们。他踮起脚。敲窗户。人家没有听见,他敲得更响,谈话戛然而止。只听得有个男人的声音,他竭力去辨认到底这是他所认识的奥黛特的哪个朋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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