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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的丰收(1)(5)



  不管是积极浪漫主义还是消极浪漫主义,都会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与现实世界的分裂和对峙。《牡丹亭》中所奔泻出来的感情激流,对于明代的现实,对于整个中国封建社会的思想文化体制,都带有明显的反叛性。但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在欧洲这种时代性的反叛基本上取得了胜利,而在中国,这种反叛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欧洲的浪漫主义者与一大批资产阶级革命家、广大觉醒了的人民群众一起驱赶了封建的政治思想文化体制,而在中国的汤显祖的身后,依然是浓重的封建社会的黑夜。这是什么道理呢?

  也许,当代年轻学者们以控制论原理对中国封建社会作出的新探索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回答这个问题。同样是封建社会,中国的封建社会与欧洲乃至日本的封建社会有着很大的不同。从社会结构来论,中国封建社会中的经济结构、政治结构和意识形态结构之间长时期来组合了一种极为稳定的宗法一体化结构,大一统的庞大帝国有效地阻止了地主向庄园贵族发展的趋势,而由儒生组成的官僚统治队伍又把政治权力与意识形态统一了起来,这样,整个社会结构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很难独立地进行带有较根本意义的革新,一切革新的尝试都会被整体社会结构中互相牵制的线络拉平,都会被这个极其稳定的社会结构的自身调节功能吞没掉。对于新思想和新事物,要么将它们吞没、排除,要么让它们来冲垮整个社会结构,因为对于一个高度稳定、高度一体化的社会结构来说,容纳一种异己的事物将会给各个部分带来灾难,带来崩溃的信息。但要让一个组合周密、调节健全的宗法一体化的社会结构真正全面崩溃又谈何容易,因此中国封建社会历来走着吞没和排除新思想、新事物的路途。中国封建社会之所以能延续那么漫长的时间,基本原因也在这里。到汤显祖的时代,中国封建社会的宗法一体化结构全面崩溃还远,它的调节功能还在发挥作用,因而还有足够的力量把汤显祖的新鲜思想吞没掉。

  汤显祖只成了中国戏剧文化史上的大匠,而未能成为中国社会思想变革中的猛将,也是这个原因。这不是一种完全不切实际的比较。《牡丹亭》中所展现的观念,完全可能树立一个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标志,改变广大人民的社会伦理观念,开启一代新鲜思潮;汤显祖与他同时代的思想文化友人们的共同思想归向,也完全可能开拓一个壮美的思想文化运动,蔚成风气,使中华民族从封建主义的窒息中奋起。但是,这一切都未能做到。不必皇帝亲自下令,不必最高意识形态领导部门直接下手,明代的社会结构本身就本能而又轻易地把这种异端清除了。

  汤显祖的挚友、敢于非议程朱理学的达观和尚,终于被捕,死于狱中;

  与汤显祖有过交往、对汤显祖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勇敢思想家李贽,也终于被捕,死于狱中;

  汤显祖的那些东林党友人的遭遇,更是人所共知。

  汤显祖本人可以在任职期间让在押囚徒除夕回家过年,元宵节外出观灯,但这种颇有一点人道主义气息的措施并未在他的职权(浙江遂昌知县)范围内产生什么有实际意义的影响。邻县也难于波及,更不待说全国了;自己的官职也难于保全,更不要说长期坚持这类措施了。他的《牡丹亭》的思想影响当然大得多,但在当时,也无法对社会面貌产生实质性的改易。这是汤显祖明显地有别于欧洲人文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的地方。

  更加令人深思的问题还在于:这种足以吞没新思想的社会结构在汤显祖自己的头脑里也有反映,连他自己的思想文化结构,也会部分地吞没《牡丹亭》中的瑰丽情思。作为一个在封建主义的文化天地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汤显祖无从获得宗法一体化结构之外的新生力量的有力支持,因此,他的自发的、也反映了现实生活中时生时灭的新鲜观念的艺术意图,并不能贯彻到底。他也认为《牡丹亭》是他一生中最满意的作品,但他已无法再达到这个水平,后来创作的剧本,虽也堪称佳作,却已远不能与《牡丹亭》的精神力量同日而语。这就是一种在自相矛盾之中的自我吞没。汤显祖比较热心科举,对道教佛教都不无迷醉,但他又嘲弄这一切。写《牡丹亭》时,正值他的进步思想高扬,而后来,消极情绪也曾统治着他的余生。美籍华裔历史学家黄仁宇博士在评论李贽时曾经指出:

  几个世纪以后,对李贽的缺点,很少有人指斥为过激,而是被认为缺乏前后一致的完整性。他的学说破坏性强而建设性弱。他没有能创造一种思想体系去代替正统的教条,原因不在于他决心和能力,而在于当时的社会不具备接受改造的条件。和别的思想家一样,当他发现自己的学说没有付诸实施的可能,他就只好把它美术化或神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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