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散文 >

世纪的丰收(1)(3)



  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啊,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天啊,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也这样,当她从自然的怀抱中重新认识了自己、发现了自己,她便忍耐不住了。她接受了自然的崇高指令,要去过一种新的生活,哪怕是短暂的,哪怕在梦中。

  一切能够享受正常的青春和感情的姑娘是难于理解杜丽娘这番心声的力度的。一切能够自由地观赏自然景色、领受天地恩赐的青年是不会面对春光产生杜丽娘这样强烈的生命冲动的。但是,我们只要根据汤显祖提供的情境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杜丽娘的烂漫青春陷落在如何深黑的泥渊里,我们就能理解她。这是一股冲开顽石迸涌出来的激流,在平常的情况下,它也许只是一泓静静的泉水。

  于是,她立即做起了大胆的梦。这个梦,就是她突然翻卷出来的情感的凝聚;这个梦,就是对于由她的父母、腐朽的塾师、高高的门坎、整日相对的绣架、装着礼教的书柜等等组成的家庭生活的叛逆,就是对于“宦族”、“名门”的叛逆。平时连午睡也不准许的森严家教,怎会容忍这么一个梦呢?这个梦,在杜丽娘活动的天地里,是没有丝毫容身之地的。但这又正是她全部生命寄托所在,因此她要背着人,独个儿到花园“寻梦”。“寻梦”之举,证明她的青春焦渴,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一种迈开了步不再想回头的决绝行动,也证明她的这种行动是何等艰苦和可怜,有着何等险恶和渺茫的现实背景。连梦还要寻,连梦也值得寻,汤显祖由此写出了梦境和实境的严重分裂,理想和现实的严重分裂。他用梦境,反衬了现实的黑暗;他又用现实,反衬了理想的珍贵。

  当这一切都写好了,杜丽娘因梦而死、死而复生的理由已经大体沟通。当千百个杜丽娘只能在梦中享受她们的青春和理想的时候,我们的艺术家为什么不能以自己深厚的同情心和丰富的想象力,给她们以许诺呢?

  然而,汤显祖的许诺不是轻薄的。他不能伪造一种现实,他必须如实地写出杜丽娘理想实现的艰难性。他宁肯运用怪诞的手法,也不愿过多地粉饰。因此,他只能先在梦中给杜丽娘引来一位青年男子,而杜丽娘真的要和他结合,还得经过一番生死磨炼。这样做,不是炫奇竞怪,而是为了说明,在汤显祖生活的年代里(尽管他所采用的是历史上已有流传的故事),要实现正常的感情理想几乎没有实现可能,但是,天地间又毕竟存在着一种不被现实困厄所掩埋的“至情”。只有这种力敌生死的“至情”,纔能构成对于扼杀感情的黑暗现实的挑战。一切萎弱的感情细流,根本无法与那么沉重的礼教相抗衡。

  质言之,汤显祖笔下的“至情”,因它从杜丽娘胸中迸发出来时已赋有了特殊的强度和浓度,因它要对付的是一种像大山一样沉重和巨大的阻碍,所以就流泻成一种怪异的行程。它无法平直地贴着地面行进。古今中外许多浪漫主义杰作的高强度的、怪异的情感行程,都与之相类。

  平心而论,汤显祖通过一个春梦交付给杜丽娘的男子柳梦梅,是配不上杜丽娘的。让杜丽娘为他而生生死死,他是应该自惭形秽的。柳梦梅,比上,比不过张君瑞,比下,比不过贾宝玉。这或许是杜丽娘比崔莺莺和林黛玉更不幸的地方。傻乎乎的张君瑞要比柳梦梅真情,而贾宝玉则更不用说了。林黛玉虽然未能与贾宝玉结合,甚至连杜丽娘那样的梦也没有做过,但无论如何她被一个真正理解自己的人爱过了,这就够了。柳梦梅与杜丽娘还没有那样知心。柳梦梅也有一些大致不错的作为,对杜丽娘的情感也不能说不深,但总的说来,他主要是在杜丽娘身上迸发出来的“至情”的承载体。在杜丽娘身边,除了父亲,只有腐朽塾师一个男性,后来剧中还陆续出现过一些残疾人物,在这么一个可怕的环境中,柳梦梅,已算是一线光明了。

  虽然柳梦梅的形象内涵与杜丽娘对于他的情感强度并不相称,但他无论如何是一个正常的男青年。杜丽娘并不是像林黛玉那样苦苦地寻求一个知音,而只是寻求一种正常的恋爱生活,正常的情感形态。因此如果塑造一个也是性格非常鲜明、情感非常奇特的柳梦梅是不必要的,甚至是要不得的。就像后花园的春光并不奇特,但对杜丽娘来说却珍贵之极一样,柳梦梅的形象也应是平常的。这样看来,《牡丹亭》的情感结构与许多爱情题材的剧作不同,它是更加突出杜丽娘的主体性的。柳梦梅只是她的陪衬,而不是像《西厢记》和《红楼梦》那样,男女主人公面对面地向着爱情的峡谷奔跑。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