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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骗你(第十章)(4)



  如今我谋生在外,很少回老家去。一旦回去,妈妈说得最多的便是奶奶。但凡儿孙们稍稍有些出息,妈妈都说是奶奶保佑得好。我愿意相信奶奶的灵验。奶奶不过是俚乡村妪,终生劳碌,穷苦到老。她一辈子跪天跪地跪父母,却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低过头。我们穷人家孩子,能够从先人那里继承的,就只有他们身上的骨气了。我想这便是所谓祖德流芳吧。

  爷爷奶奶手上,只有两亩薄田,养不起家小。那时妈妈已到我家来了。只是十三四岁的童养媳;我父亲比妈妈还小几岁;我还有位姑妈,年龄同我妈妈差不多;爷爷是个老实人,整个家都由奶奶撑着。起初,爷爷帮有钱人家干些活,挣些口粮。有回爷爷病了,不能去干活。奶奶上那户人家报信,却让人家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奶奶一扭头就回来了,再也不让爷爷帮人家干活。奶奶设法凑了些小本钱,叫爷爷做小生意。从此,爷爷就在老家收些土货,走两百多里山路,挑往武冈贩卖。货脱手后,就地进些特产挑回溆浦,再赚些差价。七八天打个来回,赚下的钱刚够家里粜七八天的口粮。奶奶便带着我妈妈和姑妈在家织麻纺线,我父亲就放牛砍柴。每次爷爷跨进家门,头一件事就是摸摸米缸,看看他出去这几天,家里人是不是饿着了。一家人就这么觅生度日,相依为命。日子虽说清寒,倒也乐得不求人。

  又是一个集日,爷爷早挑着货担上武冈去了,奶奶背上背篓,揣着爷爷留下的一块钱,去集上粜米。米铺老板接过钱,摇头说,您这哪是一块钱,是一串钱啊,只够粜一升米。奶奶听了,两眼直发黑。她顿时明白,爷爷准是让人骗了。奶奶捏着那一串钱,在集市上转了半天,只好买了一背篓芋头蔸子。可怜奶奶三寸金莲,背着一篓芋头蔸子,颤颤崴崴地往家赶。一路上,想着娘儿几个要吃五天的芋头蔸子,奶奶禁不住泪眼涟涟。

  还算老天有眼,正好有户殷实人家要请人纺鞋底绳,奶奶便接了人家的活计,带着我妈妈和姑妈纺了几天几夜。结果,娘儿三个赚的米比爷爷跑一趟生意赚的还多。爷爷准时回家了,照例先摸摸米缸。他见缸里还有大半缸米,不知是惊是喜,问道:“你们娘儿几个这几天没有吃饭?”奶奶闻声,冲着爷爷嚷道:“吃你个死!”

  听奶奶嚷完,爷爷一屁股瘫坐在凳上,长叹着:“养儿不读书,等于养头猪啊!”奶奶同爷爷商量,再怎么苦,也要送我父亲去念书,不然长大了钱都认不得。我父亲因此因祸得福,当年就进学堂读书去了。

  奶奶若是生在有钱人家,只怕是个识文断字的才女。老人家目不识丁,可我记得小时候听她说话,嘴边居然时常冒出些之乎者也来。她同人辩理,或是帮人劝架,满口四六八句,都能押上韵,总是说得人家心服口服。当年为了争水,我们王姓同邻村覃姓年年打架。土枪土炮,大刀长矛,很是惨烈。有年,打完架后,官司打到县衙门。我们王姓却没有一个男丁敢当头上县里说理。想来想去,全族人公推我的奶奶。那是我奶奶这辈子最风光的一回,让男人们用轿子抬着去了县里,同覃姓头人对簿公堂。我奶奶巧舌如簧,谈锋如剑,驳得覃姓人张不开口,睁不开眼。一个女人家,真还把官司打赢了。自此,我奶奶有了“乡约老爷”的雅号,半是玩笑,半是敬重。

  奶奶的掌故很多,都是妈妈和爸爸告诉我的。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似乎一直就是位瞎了眼睛的老太太,成天迈着双小脚,在老屋里转来转去,嘴巴总是动个不停,好像老在吃什么。我少不更事,总喜欢问奶奶您吃什么?奶奶便会笑着说,我在吃亏!我们家乡,大凡人生种种苦楚,都可归之为吃亏。现在想来,奶奶那一辈人,除了吃亏,还能有什么呢?

  奶奶临终的情景,妈妈后来时常说起。奶奶已病得不行了。医生每天都说老人家熬不过今天了。可奶奶浑浊的眼睛老是睁着,就是不肯闭上。我妈妈说,你奶奶在盼她儿子。我爸爸外出几个月了,他不知道老母已经病重。这天,突然收到爸爸的一封信。果然,听妈妈念完爸爸的信,奶奶眼睛一闭喉头咕噜一声,就落气了。那年月,我爸爸戴罪在身,独自飘零天涯,奶奶怎么放心得下。

  我的妈妈也早就做了奶奶,可她总是把老奶奶挂在嘴边。看着儿孙们都大了,妈妈总说,要是你奶奶还在,多好。妈妈说,你奶奶那坟眼啊,是五色土,村里人都说奇,到了冬天,别的坟头上草都黄了,只有你奶奶坟上的芭茅青油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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