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骗你(全文在线阅读) > 第十七章
流年碎影王跃文
——刘晓闽散文集《她和他,摇啊摇》序
如果我们沿时光往回走,倒回去三十年,在长江口,一个叫浒浦的小镇。盛夏中午的阳光被老宅子旧得褪尽颜色的木格窗挡在外面。一个女孩,也许七岁,趴在一张“巨重无比”、“有九个抽屉”的大桌子上看照片。这些照片被压在一块玻璃板下,上面有外公、外婆、父母、舅舅,还有更小时候胖乎乎的自己。小女孩像着了魔,一遍又一遍,仿佛永远看不够。老宅子的墙上有一面古旧的黑色大钟,门外的院子里有天井,有青苔,还有舅舅们种的两棵梨树。
三十年过去,当年趴在桌上看照片的小女孩已经成了一个年轻妇人。她还在着魔般地打量那些照片,目光中却多了许多复杂的东西。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照片。照片上当年英俊儒雅的外公已经过世,抱在穿着旗袍的外婆手里的二舅过继给了别人,母亲两条粗黑的长辫真的只在照片上见过,而照片上手持红宝书、佩着领袖像章的二三岁时的自己今天已有了一个八岁的调皮儿子。
流年中的碎影,留下的当然并不止这些。童年时淡淡的欢乐,好公好婆的慈爱亲情,父亲的抱憾和伤痛,自己的伤痕。作者不仅仅是为了怀旧,更是为了努力在逝去时光的重现中寻找到真正的自己。她在记忆的魔镜中呼唤出亲人的面孔,聆听已经不再的声音,辨认自己来时的细弱脚印。找到自己,确认自己,从昨日夕阳的光线中多攒集些明日的温暖。
刘晓闽是一个心很柔软的人。她的天性也许自然地使她回避了生活中更为阴暗和痛苦的东西。那些东西她心里一定有,但是不说,也说不出。放在心里,自己担着,慢慢久了,沙砾变成了珍珠,就有了一种宽恕、一种悲悯、一种更大更广博的爱,有了更多的智慧与坚强。这是最让人尊重又让人心疼的地方。人到了这时,可以说是真正开始懂得生活、懂得做一个好女人、更懂得做一个好母亲了。
刘晓闽的儿子其实是这本书的真正主角,作者的感情重心都在他身上。生下来多重,多长;一周岁时多重,多长;怎么打针,怎么吃药,怎么发脾气,怎么逞英雄。做母亲的如数家珍,历历道来。这种似曾相识,每家几乎都有的育儿经让人读来忍俊不禁,又颇感亲切。世世代代,人类就是这样繁衍生息下去的。做母亲的拳拳爱心代代相同,甚至并不仅仅只限于人类,真令人有无限感叹。细细想去又有几分悲怆。
刘晓闽散文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她的朴拙简单。这是我读过的一本最不炫耀技巧的书。读多了那些玄奥尖巧让人眼花瞭乱而最终又不知所云的文字,再来读一读这样清浅如水的文章,眼里心里都很舒服。这也一定是刘晓闽做人的风格吧。
古梦山水云——观石纲先生画展王跃文
石纲是一个画梦的人,画那种浑浑沌沌、苍苍茫茫,只在夜里做的梦。梦见的也是夜,天漆黑漆黑,低得仿佛要拥下来,大地躁动不安地往上拱。天与地之间拥塞着巨大的山川沟壑。那些山川沟壑奇怪地具有一种动物的肉感。它们是一种不知名的体积庞大的软体动物,被囚禁在沉沉天地之间,蜷着身躯,蠕动着,喘息着,摸上去还有暖乎乎的温度。
有一些光亮突然照彻下来,这些神秘的光不知源自何处。只感觉夜梦如水,那些绛红、宝蓝、青绿、金黄的光一旦穿越了沉沉梦境,就被水晕开,消解掉了原本的凌厉和锋芒,变得柔和轻盈起来,于是蒸腾为缕缕团团飘浮的云气。这些云气起伏,颤动,变幻,瑰丽诡艳,渗透滋生,没来由地照亮着这里那里,像是给黑梦魇的一点儿安慰,然而却多少带着些凄艳鬼魅,愈显出天地的厚重幽渺。
石纲画的是盘古的梦吗?那是一个巨人在浑沌初开、幽古蛮荒时候的梦。天地原本浑然一体,有着同样的密度和质量,沉睡于莽莽宇宙之中,实在是自在圆满。盘古伸拳踢脚,生拉硬拽,开天辟地。这时的天还是不透光的天,与大地依然筋脉相连,难解难分。盘古蜷身其中,面对着自己开辟的这陌生世界惊栗、惶惑、打量、叩问。这就是我们的寄身之处么?这就是我们的来处么?我们为什么就恰好是在这样的天地之间了呢?而天何其重,地何其阔,夜何其黑,人何其渺小孤独。山川寂寥,倾耳无声。石纲的梦境里有着人类最原始最深沉的孤独荒谬的宿命。这种孤独荒谬之感是从盘古开了天地的那一刻起就和我们如影随形、刻骨入髓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