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弥留之际(40、艾迪)(2)
时间:2023-02-15 作者:威廉·福克纳 点击:次
他也拥有一个词儿。爱,他这么称呼。可是我长期以来太熟悉言词了。我知道这个词儿也跟别的一样:仅仅是填补空白的一个影子;时候一到,你就不需要言词来作代用品了,正如不需要骄傲或恐惧一样。卡什就不需要对我说这个词儿我也无需对他说,我总是说,安斯想用那就让他用吧。因此其结果是安斯或爱;爱或安斯:怎么叫都行。 我总是这么想,甚至我在黑暗中和他躺在一起时也是这样,——卡什就睡在我伸手可及的摇篮里。我老是想,如果他醒来哭了,我也要喂他奶的。安斯或是爱:怎么叫都行。我的孤独被侵扰了而且因为这种侵扰而变得完整了:时间、安斯、爱,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都在圆圈之外。 接着我发现自己又怀上了达尔。起先我还不肯相信。接着我相信自己会把安斯杀了。这好像是他骗了我,他躲在一个词儿的后面,躲在一张纸做的屏幕的后面,他捅破纸给了我一刀。可是接下去我明白欺骗了我的是比安斯和爱更为古老的言词,这同一个词儿把安斯也骗了,而我的报复将是他永远也不知道我在对他采取报复行为。达尔出生后我要安斯答应我等我死后一定要把我运回到杰弗生去安葬,因为我那时才知道父亲的意见是对的,虽然他早先不可能知道他是对的,同样,我早先也不可能知道我是错了。 “别胡说了,”安斯说;“你和我小孩还没生够呢,才只有两个。” 他当时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有时候晚上我在黑暗里躺在他的身边,倾听着如今已成为我血肉一部分的土地的声音,我总这么想:安斯。为什么是安斯。为什么是你呢安斯。我老想着他的名字到后来都能看见这个词儿的形象和载体了,我都能看见他液化并且像冷糖浆那样从黑暗中流到那个瓶子般的载体里去,直到瓶子装满直立着,一动也不动:一个意味深长的形象,了无生意,就像一个空空的门框;可是接下去我会发现我已经忘掉那个瓶子的名字了。我总这么想:我从前是个处女时我身子的形体以的形式出现而且我想不起安斯这个名字,记不得安斯这个名字。倒不是我能想象自己不再是非处女了,因为我现在成为三个人了。当我用那种方式想卡什和达尔直到他们的名字消亡并凝固成一个形象时,我会说,好吧。没有关系的。人家叫他们什么名字都是没有关系的。 因此当科拉反复告诉我我不是一个真正的母亲时,我总是想言词如何变成一条细线,直飞上天,又轻快又顺当,而行动却如何沉重地在地上爬行,紧贴着地面,因此过了一阵之后这两条线距离越来越远,同一个人都无法从一条跨到另一条上去;而罪啊爱啊怕啊都仅仅是从来没有罪没有爱没有怕的人所拥有的一种声音,用来代替直到他们忘掉这些言词时都没有也不可能有的东西的。科拉就是这样的一个,她连饭都做不好。 她总是对我说我对我的孩子们、对安斯、对上帝欠了债。我给安斯生了孩子。我并没有想要得到他们。我甚至都没有要求他给我他本来可以给我的东西,那就是非安斯。不向他要求这件事就是我对他的义务,这个义务我已经尽了。我还会是我;我会让他成为他的言词的外形和回声。这已经超出他所要求的了,因为他不可能既是安斯又提出这样的要求,像他这样一个对待言词的人。 接着他死了。他自己并不知道他死了。我在黑暗里躺在他的身边,倾听黑沉沉的大地诉说上帝的爱,他的美以及他的罪;倾听黑暗中无声的天籁,在这里面语言就是行动,也倾听别的不是行动的语言,它们仅仅是人们缺乏的空白,像旧日恐怖的夜晚雁声从狂野的黑暗中冲决而下,去摸索着寻找行动犹如孤儿那样,人们对着他们指着人群里的两张脸说,那就是你们的父亲你们的母亲了。 我相信我已经找到我的罪了。我相信其原因是对活着的人的责任,对可怕的血,沸腾地流经大地的红色的痛苦的血的责任。我会想到罪恶就像我会想到我们俩在世人面前都要穿的衣服一样,就像我会想到必须要有的审慎一样,因为他是他而我是我;这个罪变得更加严重更加可怕因为他是上帝所任命的工具,而罪正是上帝创造的,为了净化他所创造的那个罪恶。当我在树林里等他,等他看到我,这时,我总把他想象成是穿着罪恶的衣服的人。我也总是想象他也想象我同样穿着罪恶的衣服,他更漂亮因为他用来交换罪服的外衣是法衣。我总是想象罪恶是外衣,为了使可怕的血液有外形,强迫它响应高高飘荡在空中的死去的语言的凄凉的回音,我们必须得脱去这件外衣。这以后我会和安斯躺在一起——我没有向他撒谎:我仅仅是拒绝他的要求,正如我在卡什和达尔到了断奶的时候不再喂他们奶一样——我倾听着黑沉沉的大地用无声的语言诉说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