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4)
2012-06-07 本站原创 作者:岳瑞 点击:次
三爷死后两年，我的父亲和母亲在陕西的生活越来越艰难，在这年初夏，我们一家人终于迁了回来住进爷爷的老房子里。当天，娘娘和我姥爷以及一些本家族人前来看望。我的母亲见娘娘和我姥爷互不搭腔，很是奇怪，开口欲待问明，被我姥爷喝斥一声不敢再问，这一天，大家一直聊到半夜才散。 自从陕西回来后，父亲一直穿着一件破黄军衣和一双破黄胶鞋，与日渐炎热的天气不相适应。一天晚上，娘娘在我家里聊天，在其他邻居都走了后，掏出几块钱，塞给母亲，说，“你扯几尺布，给孩子他爹做件衣服，整天穿件大厚衣服，也不嫌热！把那双鞋也换了，买双软布鞋！” 母亲很不好意思，把钱又塞给娘娘，“娘娘，这怎么行！” 娘娘把钱又塞给母亲，“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这么个天气，孩子他爹穿成这样，你心里好受呀？拿着！” 母亲只好接了过去。 娘娘又叮嘱母亲，“丫头，这事可不许跟别人说，省得他们说闲话。” 母亲点点头，把钱小心翼翼地塞到炕头的席子底下。 时隔许多年，母亲常常提起这件事，说，“那年头，一下子拿出那几块钱来，真是不容易！看着孩子他爹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衣服，软绵绵的布鞋，我心里头真是舒坦极了。” 的确!在当时，能穿件的确良衣服是非常光鲜和令人羡慕的。几块钱在现在来说，实在不值得一提，但在那个还基本处于半饥饿和贫困的年代来说，几块钱，却能办好几件事哩!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童年，就是一个处于半饥饿状态的童年，每年最幸福的日子，就是农历新年那一段日子。穿上件新衣服，吃上两顿白菜饺子，年初一给长辈们磕头还会得到几角磕头钱，实在是快活极了。而在平时，在街上玩一天，回到家，看到的也只是一个空锅子，很少碰到有干粮的时候。那时，我便隔三差五的跑到娘娘家去，向娘娘讨要干粮，“奶奶，我饿了。” 娘娘便露出不多见的笑容，从里屋拿一块玉米饼子给我吃，说，“饿了就跟奶奶要，啊?小豆豆!” 我很使劲的点点头。 向娘娘讨要干粮，一直讨了好几年，直到生产队解散，实行责任制，日子渐渐的好起来。但是，饥饿记忆中的每顿饱饭，在许多年以后还是那么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 一九八五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我姥爷在院子里散步，突然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醒来。娘娘守着姥爷的遗体，流了泪，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就在这一年萍姑跟她男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萍姑常常哭着回到娘家。 “过不下去，就离了吧！”娘娘说。 萍姑只是哭，不言语。 “看看你身上让那畜生打得，他不心疼，娘心疼。” 萍姑仍然无语。 娘娘长叹一声，“过不来，就别凑合!别跟娘似的，委屈大半辈子！离!” 萍姑离了婚，搬回娘家住。 娘娘的第三次婚姻是同萍姑的第二次婚姻联系在一起的。萍姑的婆家很远，在嫁女儿的前几个月，娘娘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第三次嫁人，跟女儿嫁在同一个村庄。 知道娘娘要远走，母亲几乎天天晚上都在娘娘家同她拉呱聊天。娘娘要走的头天晚上，同母亲啦到了我姥爷，“你爹是个好人，他和我多少年不说句话，为啥?就因我用破席卷你三叔下葬！他不肯原谅我！葬你三叔，到现在我也不后悔用那领破席。我不怪你爹，他有他的脾气和为人准则。丫头，你知道我待你三叔为啥那样吗？因为你三叔根本不是人！那几年，你娘长病，没治好，死了，为啥？因为没有足够的钱！可是我有!我有一些金货首饰，可你三叔愣是把它藏了，让我找不到。我对他是彻底失望了。在我心里，他没有一点点地位，连狗都不如！你娘死了，我天天难受，总觉得对不住她！还有你可怜的弟弟！“ 娘娘苦笑两声，“你爹不肯原谅我这恶妇行径，我还不肯原谅他给我找这么个畜生男人呢！张大麻子当年死的时候，有心让你爹照顾我一辈子。不过当我见到你娘时，心里头就寻思，若说明了，你爹良心绝对是无法安生的。我就没说。但我看得出，你爹心里应该是明白张大麻子的心思的。唉，这就是命！你爹眼里，只有你娘，我只是他的大嫂······” 娘娘的第三个男人是个老渔民，挺有钱的，脾气很好，对娘娘也好。两人的日子很是和睦。 娘娘和老渔民都老了。两人常常坐在大街上，看那人来人往。 有时，娘娘微微仰起头，看着远方，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没看什么。 老渔民就问，“看什么哪?” 娘娘回过神来，就答，“没啥可看的。” 一次，娘娘又在凝神远望的时候，萍姑蹲到她的身边，“娘，你在想什么呀？” 娘娘望着远处的夕阳，仿佛没有听见。 萍姑摇摇娘娘的胳膊，“娘，想什么哪!” 老渔民轻轻地伸过手，握住娘娘手说，“该回家了，咱回去吧！” 娘娘回握住老渔民的手，扭过脸，对萍姑说，“我呀，在想张大麻子呢！” 然后同老渔民相互搀扶着站起来，依偎着向家走去。 娘娘说过，我姥爷的心里，只有姥娘。那么娘娘的心里，是否只有张大麻子呢？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爱情和婚姻，有时并不是一回事。 娘娘死了。 1. 她有过爱情，婚姻，孩子。 她经历过赞美，她也经历过诋毁。 她经受了痛苦，也享受过灿烂的幸福。 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