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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味(执念)(6)



  但是,我并不认为文学又如何了不起。过去,我们在文学肩膀上放置的东西太多了,太重了,它承担不起。什么作家应该是民族的良知、时代的守夜人、民众的灵魂等等,这些要么就是社会强加给作家的,要么就是作家在自我膨胀。作家固然应该有良知,但每个人都应有良知啊!不能说谁是作家,就应对他有特殊的道德要求。作家你想放弃良知也行啊,你自己准备接受自己的道德审判和社会舆论的谴责好了。谁没有良知都会受到谴责,不同的是平常人没有良知不会有很多人知道,作家如果通过作品表现得寡廉鲜耻,等于给自己作了负面广告,自然会引得大家谴责。

  伊渡:你的长篇小说《西州月》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就是西州市的老地委书记陶凡。这个人物是一个诗意的政治家的形象。他除了人格上的正直坦荡,也有出色的政治才华。我感觉到你在写出他的韬略智慧,在官场上的审时度势、进退攻守,写出他的虎气龙威的同时,更赋予了他一种中国古典文人的诗人气质。他有一叶知秋的政治敏锐,也有叶落悲秋的诗人气质。你用词中“赋”的手法来敷染铺陈,用一种一步三顿的舒缓节奏塑造了这样一个极富中国古典美学意蕴的政治家形象,使这一形象具有了中国丝竹音乐般的细腻丰满和诗的意境。这种诗人政治家的形象应该是你对当代小说人物画廊的贡献。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陶凡这个人物不可亲近。他的内心有很深的、不可言说的寂寞,但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了解他,能深入到他的内心。他与后来成为他的女婿的秘书关隐达之间的交流已经是最深的了,可我们看到那又是多么有限,仅仅限于对官场情势的领悟和把握。如果把官场从陶凡的生命中抽离,我怀疑他会不会一无所有,无论是他内在的精神世界还是外在的物质世界。

  王跃文:你的理解没错。陶凡是一个悲剧人物。对这个人物我是有过很深的思考的。中国的官场文化是最有中国特色的东西,只有中国这个土壤里才会产生这种政治文化。当然这并不是什么积极的东西,而是漫长的中国社会人治和专制历史的产物,是中国特有的权力支配下政治文化的一种表溢形式。它背后的决定性因素,是中国的权力意识、个人崇拜。这种官场文化,加上一直得到统治者倡导的占主流地位的儒家文化,必然对知识分子人格心理产生巨大的影响。学而优则仕之后,知识分子在官场中至少会产生两种类型:一种是所谓的清官,像海瑞、包拯,他们没有私心,有干才,有胆识,能在一些具体的事情上以民为本、为民做主,被老百姓视为“青天老爷”;另一类就是贪官、昏官,比如现在电视剧里塑造出的和珅的形象。坦率地说,中国的社会政治形态虽然不断地更新变化,中国社会的人治色彩并没有减弱多少,所以民间的“清官期待”和“清官崇拜”情结仍然很强。从这个意义上说,陶凡是一个清官。但是,如果仅仅在文学人物画廊里再塑造一个清官形象,不但没有意义,反而是有害的、陈腐的。这是一种早就该抛弃掉的东西,不管这个人物写得多么丰厚饱满。我想写出的是,一个知识分子,只要一入官场,不论你的人格是崇高还是卑下,无论你将成为清官还是贪官、昏官,你的人性已经在官场中不知不觉被暗中置换掉了,可你自己并无意识。这才是更深的悲剧。陶凡身上,我真正想写出的是这些东西。

  伊渡:我想正是这一点,你的官场题材的小说远远超越了以往的《官场现形记》和《儒林外史》,更不同于现在充斥文坛的那些所谓“反腐小说”。注重人性在官场这一特定环境中的异化,追问或者说逼问其中的原因,这就是你在前面所说,你写作只是为了“提问”吧。

  王跃文:是的,我只是提问。正像我在《国画》后记里面写到的,我不想抢思想家的饭碗。不知为什么,人们只要一提起文学艺术的“中国特色”,马上想到的就是大红花被面、剪纸、蜡染、唢呐,还有张艺谋的电影。我说那是一种伪民俗,至少那只能算一种非常浅薄的并没有多少分量的民俗。我不知道过多地诱导人们把注意力放到这种所谓的民俗上是不是一个阴谋,因为它有效地遮蔽了更深层次的中国特色,即中国传统文化中种种消极落后的东西,这些东西也是真正的中国特色,它更顽固地残留在官场,像癌细胞一样有害。

  伊渡:有意思的是,张艺谋还曾经被视为一个文化艺术上的另类。其实,他不但不是另类,更不是叛逆,他是政治媚俗和文化媚俗的同谋。说得更严重一点儿,他是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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