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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味(灵肉)(5)



  我怀疑庄子自己到死都没有达到过他苦心孤诣描绘出的至乐。

  中国哲学就是在这种敌视生命、鄙视肉体的状态下蹒跚起步的。

  伊渡:可是,无论怎样的一统江山、千秋万代,总会有些另类的声音破口而出吧?

  王跃文:当然。道家著作《列子》里,就有这样的另类声音。战国时代有个杨朱,比孟子早,孟子称他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说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将“距杨、墨”视为自己最大的责任,足见杨朱当时的影响力。

  但《列子》第七篇中的杨朱,只是假托了真杨朱之名。这位假杨朱说,人能活到一百岁者,千人之中无一人也。假设有一个,除掉孩抱与昏老之时,再除掉睡眠的时间和人生的痛疾衰苦、亡失忧惧,生命已所余无几了。人生苦短,生既是暂时,死后亦归于寂灭,所以要及时行乐,“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只管追求活着的快乐,哪管死后怎么样呢?人生惟有快乐享受才有价值,人生的目的和意义就在于此。欲望愈能得到充分满足,人生才愈为可乐。

  其实,这正是蔑视肉体的哲学传统下必然出现的反动。当主流哲学家们视肉体如粪土的时候,真实的人性就会被虚伪地扭曲。终于有一天,针锋相对的哲学观念就会喷发出来,矫枉过正,石破天惊。你要禁欲?我偏要搞享乐主义!

  当今中国物欲横流,有些人的奢侈、挥霍已到了病态地步,探究其社会心理方面的原因,也不能不说是当年物质高度匮乏之后的变态。过去人们没法追求肉体快乐,现在有条件享受了就醉生梦死。我去西安,参观了杨贵妃当年用过的温泉浴池,实在是太寒酸了。现代中国有钱人的享受,当年帝王之家都是没法想像的。

  伊渡:古希腊的哲学家伊壁鸠鲁说过跟假杨朱几乎同样的话。他说,快乐是幸福生活的开始和目的,因为幸福生活是我们天生的最高的善。我们的一切取舍都从快乐出发,我们的最终目的仍是为了得到快乐。应该强调的是,伊壁鸠鲁的快乐来源于感觉,而感觉只能首先来源于肉体。

  王跃文:这个假杨朱之后一千五百年,法国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拉美特里,同样注重身体的快乐。拉美特里给自己改名为“机器先生”。他如此描述自己:机器先生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没有理智,没有道德,没有判断,没有趣味,没有礼貌,没有德行。一切都是肉体,一切都是物质。拉美特里原是一位军医,因为患上一场热病,摇身一变成了享乐主义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也许疾病有助于哲学家了解肉体,或者说病痛往往催生哲学家。拉美特里在病中发现,思维能力仅仅是肉体这个机器结构组织产生的一个结果,而肉体完全是物质的。拉美特里的原理非常简单:人是机器,宇宙中惟有变化多端的物质。拉美特里自从有了自己的哲学,便肆无忌惮、出言不逊,纵情享受肉体快乐。他别出心裁,用鹰肉代替鸡肉,加上猪肉和生姜,又塞进一些变质猪油做成馅饼食之,最后因为消化不良而一命呜呼。拉美特里死得真像个哲学家!

  《杨朱》篇里虚构了这样一个故事:

  晏婴问管仲怎样养生。管仲说:肆之而已,勿壅勿阏。

  晏婴又请教:愿闻其详!

  管仲回答: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显然,管仲认为所谓养生,就是要满足耳目鼻口等身体各种感官的欲望,美声美色,美味美服,总之要恣欲纵行,否则就是“壅”和“阏”,就是对生命欲望的压抑和虐待,就只有痛苦烦恼。如此活着,即使活上一百年一千年乃至一万年,又有什么快乐和意义呢?不如纵情享受、及时行乐,去掉烦恼的根由,熙熙然等待死的到来。这样,哪怕上只活十年、一年、一月、一天,也算是活过了。

  伊渡:我理解,管仲对晏婴所说的养生,就是简单赤裸的肉体享乐。生命的本质只在于感觉,享乐就是道德。生命通过肉体欲望的满足获得自由。这就是《杨朱》里面管仲的人生哲学。

  王跃文:应该是这样。管仲对晏婴说了这一番养生的大道理后,问晏婴道:我已经告诉你怎样养生了,那么你死后又该怎样?

  晏婴一通百通,马上回答说:死后就无所谓了。既然死了,人还能怎样呢?烧掉也行,丢到河里也行,埋掉也行,暴露在外面也行,用柴草裹着弃之沟壑也行,衮衣绣裳装进棺椁厚葬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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