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味(灵肉)(4)
时间:2023-02-09 作者:王跃文 点击:次
隔些日子,颜回又对老师说,我长进了。 孔子又问,怎么呢? 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 孔子又说,不错,但还不够。 又过一些日子,颜回又说,老师,我长进了。 孔子又问,怎么呢?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大惊不已,说,颜回,你真贤明啊。请让我做你的学生,跟随你一起学习吧! 伊渡:什么是“坐忘”呢? 王跃文:依颜回的说法,就是要“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 伊渡:原来,“坐忘”就是要废弃肢体,闭塞耳目,离析肉体,然后除去心智,这样才能同于大道。 王跃文:庄子在《大宗师》里敷衍的这个故事,表明的正是他对肉体的态度。庄子眼里,人的肉体只要顺其本性,不以人害天,同样可以有相对快乐。可是,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无法回避,人只要活着就得承受无穷的痛苦。而人的种种痛苦的根源,都因为人的肉体存在。只有彻底抛弃这个臭皮囊,把它忘个一干二净,方可有真正的自由。正像南郭子綦,神情木然,人如槁木,心成死灰,吾丧我而物化,同于大道。于是栩栩然蝴蝶,蘧蘧然周也。这时,绝对自由的逍遥便来临了。 伊渡:庄子追求快乐的方法原来就是更残酷地对待肉体。 王跃文:庄子解决痛苦的方法确实高妙。他太聪明了,来了个釜底抽薪。产生痛苦、感受痛苦的肉身都已被废弃和忘却,还有什么必要去追问痛苦因何而生,以及怎样才能解决痛苦这些问题了。庄子不是去解决问题,而是把问题直接撤消了。果真能如此,倒是真令人向往的。其实庄子这种解决痛苦的方法,浓眉长髯的老子早就说过了。他闭目坐在树下,轻描淡写地说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我怀疑老子或庄子,他们自己真正做到了“无身”吗?或者,中国古代的哲学或哲学家从来就是矫情的?也许,武断地说老庄们矫情倒也容易,但要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要矫情就有难度了。孟子和庄子,对待肉体都不是太友好的,只不过孟子冲和些,庄子残酷些。 忘却肉体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已是登峰造极。有人把毛主席像章直接别在肉里,寻求精神上的无限崇高感。唐山大地震,几十万肉体陷入废墟,拯救肉体所能借助的不是物质,而是蕴藏着无限精神力量的红宝书。 我是个肉体感觉特别敏感的人,弄不懂离开肉体还有什么精神;相反,当肉体遭遇强烈冲击的时候,满脑子想像的都是跟肉体有关的问题,从来没有从肉体痛苦中悟出过什么道来。也许我只能是个俗人。比方生病的时候,我感觉这病没有尽头,总以为自己可能就这么死去。我心里清楚情况并没有这么严重,但肉体的痛苦不断强化着自己的坏心情。我觉得自己除了肉体里面生长出的种种古怪想法之外,没有高悬于头顶的空灵的精神。 庄子没有想到,他死后二千年,德国一个叫费尔巴哈的哲学家伸出指头,轻而易举就点住了他的死穴。费尔巴哈写道:思维活动是一种机体活动。费尔巴哈直截了当地把意识生命首先还原给物质。他认为,表现在感觉上的就是真实。换言之,可感觉的表现就是实在本身。感觉直接产生于肉体,产生于口鼻眼手耳。一切思维活动都是通过肉体而展开的,智力的运行表现在肉体上,而且只能表现在肉体上。费尔巴哈第一次给肉体赋予了哲学的尊严。 伊渡:是不是人的肉体在这个时候才具有了哲学上的意义?可是我们中国的哲学家一直忽略肉体,听凭空灵的意念凌驾于肉体之上。 王跃文:庄子是否想过,当他真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地“坐忘”之时,他能通过什么媒介感受到他所津津乐道的至乐?当感受痛苦的肉体彻底废弃之后,感受至乐的肉体不也同样不存在了吗?槁木死灰是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的。其实,庄子之所以能够描绘出如此玄妙迷人的绝对自由境界,恰恰因为他有一个高度智慧的感官肉体。现代医学倒是证明,人之将死,意识模糊,只能产生种种离奇的幻觉。我想,这种幻觉哪怕美如海市蜃楼,也绝然不是庄子心目中的至乐吧。庄子确实是一个快乐主义者,然而他的至乐只是一种人们永远无法达到的寂灭。这一点上,他不与佛教的涅槃殊途同归吗?有意思的是,那位佛教始祖苦行六年,形容枯槁、奄奄一息了,还未能悟道。如果不是那位善良的牧羊女搭救了他,就再没有千年佛教的绵绵香火了。释迦牟尼喝了牧羊女给他的鲜奶,恢复了元气,才终于在菩提树下觉悟了。悟道终究还须元气充沛的肉身啊!不过,佛教提倡的依然是忘却肉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