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第12章)(5)
时间:2023-02-09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他说:“我告诉你,我画了一幅了不起的画!这就是我在夜里画画的原因。”他略一停顿,考虑把一切坦白后会不会吓着她。不知怎么,对着这样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他感到自己浑身脏得难受。 她却突然用很大的嗓音说:“你猜我在想什么?”没等他回答就说:“我想你干吗到部队来?你为什么要参军呢?” “不知道。”他认真想了一下说,“我想画画。在那个又小又破的工厂里,对着一台机床没完没了地重复自己,我烦了。” “可你现在也烦了。”她笑眯眯地说,“你干吗总要烦呢?” “我要画画。”他喘了一口粗气又说,“我要画画!” “你画呀。” “没有地方画!没人让我舒舒服服地画画!我一画画就不得清静!”他张牙舞爪,委屈冲天。 “呀,你牢骚大得吓人。” “我不画画就会死!这儿(他指手),这儿(他指脑袋)统统都会死掉!干吗要每天扫十五遍地?干吗每天晚上都要假模假式地交换思想?干吗不能用画画代替一切?” “你这人真怪。”她仍然笑眯眯的,“部队嘛。” 从这张和平的笑脸上,他忽然看到某种具有共性的东西,或叫忠诚,或叫蒙昧。虽然那感觉一闪即逝,他情绪却一下低落了。 “没人理解我——他妈的,没人!”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呀。” “你不理解!”他粗暴地说。他还想说:你在变,但他忍住了。谁不在变呢?孙煤变得像个贵夫人,坐着那公子的摩托到处兜风。眼前这个小不点儿姑娘,当她在一群大兵里简直小得让人心疼,可她也变了,变得有点煞有介事起来。 “真的,我理解你。”她换了另一种笑脸,“你认为你很难理解,是吗?” 他发现她又恢复了原样,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着独特的灵光。这使她看上去十分智慧又带有很浓的孩子气。他觉得自己非讲不可了。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他变得大胆还是软弱,他搞不清。他只想表白。他痛快淋漓地把那幅画的全部秘密告诉了她,毫无保留。就这样——他深更半夜仔细描画着一个赤裸裸的女性;就这么恶劣——他一个未婚男子,理直气壮地把女性从各个角度研究了个够。然后,他带着挑衅问她道:“这下子,你还说对我理解吗?” 果然,她受不了了。她的喘息粗细不匀,最后几乎憋住了。 “我真让你恶心,是吧?”他恶狠狠地笑道。 她用倔犟的语气说,“不。” “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东西?” 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神态迅速恢复了素有的安详。她从一堆混乱不堪的情绪中猛钻出来。 他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特别需要她这份安详。 她在一棵树前站下了。冷不丁说:“喂,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她仰起脸:“你喜欢我吗?”她像在问那棵光秃秃的树。 他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她沉默、冷静地盯着他。 “干吗一本正经的,我最烦一本正经的人!”他笑到后来说。 “我是一本正经问你的:你喜欢我吗?” “别开玩笑。别胡扯。”他嬉笑着说,“谁让你老长不大,搞得我不敢喜欢你……”他看出她在微微哆嗦。他故意用这种腔调讲话,免得她太当真。 “可我喜欢你,怎么办?”她轻声道。 “你说什么?” “你真没听清?我说我喜欢你!” 他大声地:“你莫名其妙!你干吗要喜欢我?” “是啊,我也想不通:干吗要喜欢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现在开始不行吗?” 他受了震动,心脏像在飞快地一明一暗闪光,而不是什么剧烈跳动。他想,这事怪他。不该带她到这地方来。把她带到这里其实是满足自己的报复心理。他在爱情上失了意,却拿一个无辜的姑娘填补空虚,或说是转移苦恼。他这才看清自己是个多么混账的东西。是他的自私使她想入非非,陷入了感情的迷途。 他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像要晃醒一个醉汉。 “喂,乖孩子,不是什么话都能瞎讲的!” “我没瞎讲。我试过:不理你、装作没看见你、使劲在你身上找毛病、装作对你讨厌,可是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