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味(尘梦)(8)
时间:2023-02-08 作者:王跃文 点击:次
饥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小时候,家里每年有个把月几乎断炊。不知父母从哪里弄来些玉米,磨成粉熬粥喝。我的家乡不产玉米。离家五华里左右,有个水磨坊,我们那里叫碾坊。我同二姐挑着几十斤玉米,摇摇晃晃地去碾坊。我们都还小,又没什么吃的,哪有力气?我同二姐就拿路边的树为标记,说好我挑到哪棵树下换她挑,她挑到哪棵树下换我挑。二姐老实,我又有些倚小卖小,老是欺负二姐多挑些路程。不知怎么回事,我闻到玉米粉的气味头就晕。没听谁说过晕玉米,我就晕玉米。多年之后,日子好起来了,玉米之类的粗粮成了奢侈品,城里人爱吃。我偏不爱吃。小时的记忆太深了。 我后来从书上读到原始人的生活状态,他们采食野果之后,鼓腹而游,相与而戏,真是神往。我的童年生活是非人状态的,可我童年里又知道自己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而且是祖国的花朵,比美帝国主义的孩子幸福多了。全世界有四分之三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我们还肩负着解放全人类的重任哩!学校中午休息,我们这些饥饿的孩子没福气像原始人一样鼓腹而游,而是空着肚皮瞎胡闹。上小学时,我们几乎没有体育活动,学校的体育器材就是一个打着补疤的篮球,一支尾巴开裂了的标枪。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女同学最常见的体育活动就是跳绳、跳橡皮筋、踢鸡毛键子。我们男同学最常见的体育活动就是撩开裤子尿尿追人,把尿往别人身上撒。我不敢玩儿这个体育活动,出身不好,胆小怕事。几个调皮的大个子同学,只要开始尿尿,就追得别的男同学满操场跑。敢往别人身上撒尿的,必是家庭出身好的,拿我家乡话说,就是青水岩板底子。还有个体育活动很普及,就是男同学相互扯裤子。那时候,我们多穿那种松紧带裤子,别人冷不防将你裤子用力往下一扯,你就原形毕露了。每到下课,男同学一律拿双手按住腰间,狼顾而行,提防别人扯裤子。要么就是在走廊里靠墙站着,环视左右,异常警惕。 中学就更苦了。中学离家十五华里,每日清晨起床,扒两碗头日剩饭,背上书包赶路。全年多半时候是打赤脚,冬天才穿鞋。穿的是妈妈做的布鞋,不能沾水。冬天逢着下雨,仍是打赤脚,把布鞋放在书包里。学校里有个水塘,进校以后,去塘里洗尽脚上的泥巴,往裤管上揩几下,再穿上布鞋。高中毕业照片上,我蹲在前排,就是打着赤脚。 伊渡:你小时候顽皮吗? 王跃文:谁小时候不顽皮呢?可我顽皮的天性多半被压抑着。我是右派分子的儿子!有件小事我终生难忘。当时父亲给大队养蜂,需随各地花期变化四处迁徙。而那时中国农民是没有迁徙自由的。那时候有个古怪的罪名,叫“流窜犯”。中国公民在自己的国土上未经许可的走动,居然是犯罪。父亲每次去四川或贵州放蜂,须层层开介绍信。不知是父亲不愿忍受公社干部的冷眼,还是真认为我长大了应该做些事了,就叫我去公社盖章。我那时大概十岁左右,步行十五华里,跑到公社。有个管公章的干部,拿着我递上去的报告,嘴里阴阳怪气地念着我父亲的名字。我父亲是全县有名的右派分子,这个干部当然知道。干部看着我父亲打的报告,突然轻蔑地笑起来,嘴里说着两个字:放牧! 我拿着终于盖了章的报告出了公社,走出好远,都不敢回头,总觉得有双冷冷的眼睛在后面望着,嘲笑着。直到我确信走得足够远了,才掏出父亲的报告,边走边看。我不知道父亲是因为笔误,还是忌讳“放蜂”二字同“放风”谐音,写的确实是“放牧”。前几年,我同父亲开玩笑,说当年把你打成右派,实在是抬举你了。因为“反右”是针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而你出身寒苦,够不上资产阶级的格,读书小学都没毕业,也不是知识分子。我同父亲说这些话时,心里想着的正是当年他报告上写的“放牧”二字。也许父亲真是用词不当,而不是笔误。可是反过来想,中国古代把做官的称作牧民,那么我父亲把“放蜂”说成“放牧”,也不值得那位管公章的公社干部嘲笑。人都可以牧之,何况蜂呢? 我童年遭受的尽是此类屈辱,哪里还敢顽皮?父亲在台上挨批斗时,我不仅要坐在台下看,而且还要跟社员群众高喊“打倒”之类的口号。我的老家本是个很传统的乡村,长幼有序,尊卑分明。晚辈是不敢把长辈的名讳放在嘴里说的,可我不仅要直呼父亲的名字,而且还要高喊“打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