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味(尘梦)(7)
时间:2023-02-08 作者:王跃文 点击:次
有人说《国画》影射谁谁,纯粹是扯蛋。整部小说只有一个细节是我直接从生活当中撷取的,就是那位疯老太太参加劳动的事。有年,我家乡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洪灾,损失惨重。省里有位领导前往视察,见水利工地现场有位白发老太太在挑土。这位领导健步上前,问道:老人家多大了?老太太答道:七十岁了。省领导又问: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参加劳动?老太太说:感谢党,感谢政府!省领导立即接过老人家的担子,亲自参加劳动。当然省领导很忙,也只是表示一下、做做样子。于是,当天电视新闻里就上演了这位官员接过老太太担子的动人场面。这位省领导的激动持续了好些天,他每走到一地,都声情并茂地说:同志们,我们的老百姓多好啊!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还自觉到工地上参加劳动!当我问起她的时候,她没有更多的话说,只说感谢党、感谢政府!多么朴实的群众啊!事实真相怎样呢?那老太太是个疯子。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凑热闹,赶上红白喜事、群众大会之类,她都会去捣蛋。她头几句话听着也还明白,多说几句就乱七八糟了。当时,那位激动的省领导走向疯老太太的时候,当地干部可急坏了。万幸的是等省领导接过疯老太太的担子,陪同的各级领导都争着抢过群众的担子,电视镜头跟随着官员们而去,当地干部这才飞快地把疯老太太架走了。 伊渡:真有意思,难怪人家说你眼睛毒。说说你的乡村吧。 王跃文:我尽管经常回家乡,对现在的乡村却很隔膜。我的印象中只有童年时的乡村。我少年时读《聊斋志异》,投映在脑子里的场景,总是我童年的乡村,那祠堂、那古树、那破屋、那野坟。我的乡村是相信鬼狐的,有种种神秘的风俗和禁忌。路边的断梳是不能捡的,那是御风夜行的女鬼跌落的;夏夜里千万不要到老柳树下面纳凉,空了心的老柳树都是成了精的;转着旋涡的河潭不能去游泳,那里有落水鬼会扯你的脚;而花越是漂亮越是可怕,每朵花里头都有一个取人魂魄的精怪。 伊渡:你家乡花很多吗?我很喜欢花。 王跃文:我的家乡虽是山清水秀,花却并不多。倒是大人给女孩子起名字,喜欢用个“花”字。什么桂花、莲花、梅花,一大堆。乡野人家有点儿闲地便种菜种橘树,没有种花的习俗。山上也只在春天开一些杜鹃,糊里糊涂红一阵就过去了。村子的某个寂寞的墙角,偶尔可见一株栀子花或茶花,似乎没人知道她们的来历。这些花便越发像《聊斋志异》里的花,要么好看而媚人,要么好看而害人。哪家闺女突然得了某种怪病,比方望着男人痴笑,比方日夜不停地唱歌,会做法的师傅就断定是屋后哪株花在作怪。那花就在焚香念咒之后被砍去。 《聊斋志异》里有一篇《香玉》,记崂山下清宫两株花与一黄姓书生的情事。两株花都成了妖。一株牡丹,叫香玉,素衣玉面,风流多情,与书生俨然夫妇;一株耐冬,名绛雪。绛雪这名字实在起得好。我没有女儿,不然一定也叫她绛雪。绛者红也。这女花妖一袭红衣,芳艳绝伦,却又名雪,晶莹剔透,清冷孤高,不容亵渎。她与书生虽然诗词唱和,言谈甚欢,却能终不至于淫而只是良友。有个情节很有趣,说的是黄生太想见绛雪,而绛雪却不肯现身。于是香玉便助纣为虐,带了黄生来到耐冬花下,用手掌从下往上丈量,量到大约人的腋下处时,开始挠其枝干,结果绛雪耐不住痒痒,笑着从花树中走出来。读此情节,那怕痒的花妖又平添几分娇憨。我后来查书,知道耐冬花,就是茶花。《香玉》里记载那株茶花高二丈,径数十围,应是千年古木,不是我们平日随处可见的。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去挠花树的痒痒,傻乎乎地指望从花里挠出一个美女来。我现在住的地方,种有很多茶花,从冬到春,姹紫嫣红。这些茶花太多了,太热闹了。不像我乡村的茶花,开在僻静的墙角,能叫闺女思春。 伊渡:你喜欢花? 王跃文:哈哈,喜欢。但愿万花丛中过,一叶不沾身。 伊渡:我的童年里也有乡村生活的经历。我现在都依然向往,虽然那时大家都很穷。记得上小学时,有次放学回家,翻过一座山,就能望见家了。可我望着自家屋顶的炊烟,却再没有力气往前走,饿得坐在山坡上哭。 王跃文:我也是经常饿得哭。我十二三岁就上山砍柴了。那时候家乡不烧蜂窝煤,灶里烧的都得上山去砍。松、杉之类是不能砍的,只准砍杂生灌木。柴禾消耗很大,砍柴的地方越来越远。有回,我去离家三十里地的大山里砍柴,挑柴回家,走到半路上,饿得浑身发软,半步都挪不动了。毕竟年纪太小,瘫在路边哭起来了。有位大嫂正在自家地里挖薯,问我为什么哭了?我说饿,走不动了。那大嫂真是菩萨,扔给我一个薯。没有水洗,我往衣上揩揩泥巴,用牙齿剥掉薯皮,就吃起来。我至今想起那位大嫂,都很感激。急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啊!当时没那个薯,我真回不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