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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味(尘梦)(16)



  我沿着高速公路跑了四个多小时,随便找家旅馆住下。我在那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安静地睡了两天两夜,可又想家,结果还是回来了。

  伊渡:一定把你妻子吓坏了。

  王跃文:是啊。她驾车沿着长沙环线转圈儿,转了整整一夜,希望能碰上我。她早知道我心理可能有问题了,曾经假冒我的症状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她患有抑郁症,其实就是我患了抑郁症。我回来之后,她说她一整夜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就是我开着炫目的车灯,在风雪中驾车狂奔。她害怕极了。

  伊渡:但我想她是能够理解你的!其实谁又能说自己的心理绝对没有病呢,有些人是不自觉,有些人不愿正视,有些人就自暴自弃,还有些人在苦苦挣扎。

  王跃文:也许人永远是在围城之中。人生的荒谬与困惑就在这里。

  伊渡:我发现技术手段的进步,让人们的交往越来越方便,电话、网络等等,简直太神奇了。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却越来越困难。也许日日相处一室,却彼此陌生。据说现在患抑郁症的人超过以往任何时候。

  王跃文:世界越来越热闹,人们越来越孤独。如果从文学上解读这种现象,我认为人类很多美好的精神享受需要距离和缓慢,但现代社会,速度、节奏,消失了距离,毁了缓慢,破坏了很多人类内心精神层面的东西。有些美丽和忧愁,只能是往古的绝响了。宋词说道,“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我很多次乘飞机,翱翔在万米高空,冥想古人牵肠挂肚的旅思,万般感叹。蓑笠毛驴,板桥冷霜,荒村野店,家山万里。于是,古人便“离愁渐远渐无穷”,“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浊酒一杯家万里”了!

  我正沉浸在古人的万般愁绪之中,飞机已经落地。我得打开手机,向家人报平安。虽然也是家山万里,却似近在咫尺。没有离情别绪,用不着思念,也不会有忧愁。我们就像鲁迅先生《在酒楼上》里的那只苍蝇,嗡嗡地转了一圈儿,又飞快地回到原地。

  有回,我去深圳。有家新开张的五星级宾馆知道了,辗转托人,邀请我去住几天。盛情难却,我入住了那家宾馆。那是家很有个性的水景主题宾馆,克林顿曾在那里下榻过。宾馆经理很客气,硬要我提些建议。

  一介书生,哪懂生意上的事情?我搜肠刮肚,琢磨了一个点子,让他们倡议每位住店旅客给家人写封信,酒店提供邮资。中国邮政的信封按说应是印制最精美的,但恰恰是他们的信封最丑陋;相反倒是中国各地宾馆自制的信封都很漂亮,而且配有宾馆信笺。人们现在很少写信了,通常只有电话、短信和电子邮件。捧读亲朋好友的书信,那份温馨,早已久违了。

  酒店经理很高兴,说我的点子有意思,他们酒店的信封天南地北地飞,也是很好的广告啊!

  我当晚就给妻子写了封信,并且告诉她我今后每次出远门,都会用酒店的信封、信笺给她写封信。我打电话告诉妻子,她也很是高兴。

  可是,直到我回家一个多月后,妻子才收到我的信。信封后面贴着张纸条,上书一行字:请使用标准信封!

  真是太扫兴了。

  伊渡:你的浪漫破产了。我发现你好像特别需要交流和沟通,我突然产生了某种猜测,你是否承受了很大压力?

  王跃文:你提到的是两个问题,交流和压力。谁都需要交流,只是有的人不善于交流、惧怕交流,或者找不到交流的对象、方法。压力这东西,得看自己怎么对待。不把它当回事,就无所谓压力了。我最困难的时候,大概是一九九九年后的两年时间,关于我的谣言很多,有的说我被抓起来了,有的说我被监视居住了,有的说我已出国避难了,有的干脆说我人已被灭了。

  有回,外省一位读者打来电话,说要找王跃文老师。我说我是王跃文。他反复问,真的是您吗?原来,他们那地方都传言,说我已不在人世了。还有人发来匿名电报,对我表示声援。我至今不知道发电报的是哪位朋友,我要向他致敬!

  那段时间给我写信的朋友也特别多,年纪最大的是重庆一位七十八岁的大妈。老人家自称七十八岁健康老妪,一手钢笔字隽秀、清丽。这位大妈今年应是八十三岁了,我在这里祝她健康长寿!其实我的真实处境也没那么可怕,外头传起来就吓人了。我自己倒不担心什么,只是惟恐家里人害怕,特别怕家里老人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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