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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第二部 1900年—1934年,沉默者说)(7)

  回到火车上,太阳已西沉,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焦渴,所有神经和肌肉都绷硬了。我找了个地方躺下来。事实上所有人都找地方躺了下来。空间不够,我的腿搭你腰上,你的脑袋枕在我肚子上,一车厢人横七竖八地交叠在一起,没一个人吭声。一个十九岁的英国水兵脑袋抵在我肋骨上,慢慢地,他往上蹿,脑袋钻到了我胳肢窝里。我抬起头看他,他也在往上看我,他的眼睛里有没散尽的惊恐。他说,我杀了一个人。他把右手微微举高,好像上面还沾着血。我把左胳膊打开,让他的脑袋放得舒服一点;我说,我也是。我肯定也杀了一个人,至少。我都能闻到空气里的火药味和血腥气。

  军官在铁路边来回走动,高声对我们训话,总结刚才的遭遇战。他认为水兵习惯于海上作战,陆地上战斗还是缺乏经验和训练,接下来的战斗中,大家尽可能把背包放下,轻装上阵,因为来回可能要跑很多路。我对斜躺在我脚边的大卫说,我得带上行李袋,一是随时可能归队;二是,《马可·波罗游记》不能丢。我来中国是做马可·波罗,不是来杀人的。

  马可·波罗十七岁那年,跟着父亲和叔叔离开家门,一路往东向中国去。他在中国待了十七年,跟忽必烈成了朋友,在元朝当了大官。他在中国的传奇见闻,激发了欧洲对中国和整个世界的想象力,探险家们由此开辟了新的航路,然后诞生了最初的世界地图。我不羡慕这样的丰功伟绩,也做不来;我只想做我一个人的马可·波罗,运河上的马可·波罗,在水上走,在河边生活;像他那样跟中国人友好相处,如果尚有可能超出他那么一点,就是我想娶一个中国姑娘做老婆。大卫说,从北京回去,要是还活着,他一定借我的《马可·波罗游记》好好读。

  快八点,夜晚降临,火车动起来。时间不长,又停下来,通知就地露营。还是野地。北方的野地这一处跟那一处没任何区别。旷野无人,荒草,树林,看不见的知了歇斯底里地鸣叫,月光洒下来都能溅得干燥的大地尘土飞扬。大家都很累,但胃口出奇地差,晚饭不是进不到嘴里去,是眼睛里都进不去。快吃完的时候,食欲才稍稍恢复了一点,好像整个人慢慢活过来了。

  没有人散步。有站岗任务的分散到各个角落,要防止义和团摸黑偷袭。没任务的就躺下,睡不着的坐着抽烟。这天晚上抽烟的人明显多起来。我这不抽烟的也从大卫那里要了一根,吸一口,呛得直咳嗽,但把青幽幽的烟雾一缕缕吐出来,那感觉真好。是活着的感觉。而且你完全可以自己证明。

  我还跟大卫挨着睡,那个十九岁的英国水兵把防水单子铺在我旁边,他对我笑笑。很多年后我还能想起他羞涩和信任的笑,在月光底下,笑的时候他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信任得来其实并不难,不过是把胳膊往上抬了抬。这一夜睡得挺好,只有前哨偶尔开枪引发的假警报,没有真正的惊扰和袭击。据说中国人害怕鬼魂,所以义和团不敢在夜里出没。其他影响睡眠的,除了蚊虫的鸣叫和叮咬,就是各自做的噩梦了。

  天亮后,车向廊坊缓慢行进。走走停停,沿途铁路和车站完好的没几处,看不见的敌人提前弄坏了它们。修复的难度越来越大。铁路之外又出现新问题,水塔被彻底毁掉,机车没水可加,火车成了一架即将渴死的机器。长官下令,去附近的村庄里寻找水井。

  我们带着枪进了村子,街巷里空空荡荡,进了几户人家,也是空的,村民都跑光了。他们肯定听到了风声,也可能是义和团唆使他们离开的。村子里的活物只有带不走的鸡鸭鹅、鸽子和猪,好牵的马牛羊一只都没有。村子挺大,绕了半天也没寻到一处水井,有人就看中了鸡鸭鹅。拧断脖子开膛拔毛烤了吃,想想口水都直流。但长官嘱咐,只找水,切勿节外生枝,口馋的人只能忍。有人在一个竹篮里发现几个鸡蛋,偷偷磕破一只,把生鸡蛋倒进嘴里,吃鸡蛋长官发现不了。大家跟着学,篮子空了。接下来搜寻时,都多了个心眼,看米缸里、柜子中、锅底下有没有藏着鸡蛋等吃食。

  然后在一户灶房里,发现了一个瘫痪的老太太,她茫然地坐在蒲团上。因为行动不便,她被留下来。我们做出喝水的动作,她指指锅灶边的水缸。我们摇头,继续做出打水、提水的动作,她指东指西指南指北,完全把我们比画晕了。我让她老人家慢慢说,凭着那点微薄的汉语底子,连蒙带猜,才弄明白她说的大概位置。队长让我们把老太太放在门板上抬到井边。打上来一桶水,让老太太先喝,防止水井里被人投毒。老太太舀起一瓢,从容喝下去。我们回到火车上,找到水井的消息瞬间传到另外的车上,一群人涌进了村庄。等他们从村子里出来,手提肩背的,不仅有水,还有鸡鸭鹅和鸽子,有个美国兵还赶了一头小黑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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