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第二部 1900年—1934年,沉默者说)(6)
时间:2023-02-07 作者:徐则臣 点击:次
八里台前有一座小桥,聂士成骑马立于桥边亲自督战,聂家军无人敢退。旷日持久地激战,我们都快累垮了,不过好在不断有生力军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聂士成没那么好运气,他的人越打越少。但他率部坚守不退,战马换了四匹,他的两条腿也被枪弹击中,根本站不起来。有一块弹片划破聂提督的肚子,肠子流出来,他塞回去,继续鼓舞和指挥士兵作战。后来,我们的一发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一块弹片从聂提督嘴里打进,从后脑勺飞出来;另一块弹片射穿他前胸,还有一块直接插进了太阳穴。他从马上栽下来,享年六十五岁。 他是我们的敌人,但必须承认,他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战士。那天战火平息,我们一群敬佩他的人为他脱帽致哀。 六月十日晚上,大约七点,在落垡车站不远,我们的火车停下来,前面的铁路桥被义和团炸坏了。车上带的一百名中国苦力和修复铁路的材料派上了用场。苦力们干活,我们在铁路边晚餐、露营。吃面包,还有一点咸肉。没有帐篷,我和大卫把防水单子铺在地上,裹上毯子挤在一起躺下。白天热得要死,夜晚冰凉如水。月光照在那一片大野地上,三列长长的火车被各国露营的士兵们围在中间,有人翻身,有人说梦话,有人打嗝放屁,有人迷迷糊糊爬起来,在离睡觉两步远的地方撒起尿,还有人睡不着,睁大眼看周围和夜空,比如我,我看见中国的月亮旁边有很多中国的星星。装载有意大利士兵的第四列火车还没到。 凌晨四点,起床哨响,空气里有股被露水遮掩的干草气,天看着没有昨天夜里大。咖啡的香味从远处军官们用餐的地方飘过来,我和大卫各咽了一口唾沫。 七点钟开始上路,走走停停,因为需要修复铁路线。中国的苦力都是干活的能手,在民用工程师的指导下,效率很高。当然这也是因为义和团通常只破坏一条铁轨,另一条铁轨的材料可以拿来修复毁掉的那条。 车到落垡之前,最惊悚的是看见一堆尸体,支离破碎地散落在一个烧毁的候车棚附近。查看的士兵回来报,是四个中国铁路官员,可能因为试图阻止破坏铁路,被义和团肢解了,有个人的心还被挖了出来。查看的士兵中有一个当场就吐了,被大家笑话了一通。我随同别人嘲笑时,心脏骤然收缩几下,像被谁突然用手攥紧了。大卫说,我的脸白得像纸。 终于到落垡。来自“恩底弥翁”号巡洋舰上的英国小分队留在落垡,以车站为防守据点,防止义和团攻过来,我们称之为“恩底弥翁号堡垒”。我和大卫随部队继续往北京进发。气温高得能把人烤熟,半空中看过去仿佛在缥缈地燃烧,我们只好找竹棍把席子顶在头上,好歹撑出一片斑驳的阴凉。车厢里本来就挤,还放着补给、弹药和行李,空气被蒸得如稀粥般黏稠。下午六点,正昏昏欲睡,汽笛尖锐地响起。我们重复了警报,迅速集合起来。大批义和团出现了。我们跳下车,几名义和团成员从小树林突然钻出来,大卫迅速拍一下我手中的枪 。他们在我们的射程之内。我几乎是本能地举起枪。我也不知道是否射中了某个拳民,反正那几个中国人十秒之内全躺到了地上,如同被同一阵大风刮断的几棵树。我们穿过开阔地带向一排房子挺进,听声音那里聚集了不少拳民。 第一次实战,大卫也是,我们俩嗓子眼发干。我们被分到一小队,左翼包抄到房子后面,将与右翼二小队一起会合,对防守的敌人发动突然进攻。大卫在我前面,附近有凌乱的枪声响起,我们都弓着腰。绕过房子是一片平地,一群拳民在那里挥动梭镖、长矛和刀剑,做各种古怪的动作。突然撞见这场面,我们大部分人都傻了。如果他们直接抱着刀枪冲过来,或者伏下来对我们开火,我们的反应会比现在要快得多。之前也曾见过义和团成员上蹿下跳,做出癫痫病发作一般生生死死的怪动作,但空闲时候见跟在战场上见不是一回事。这群人戴红色头巾,围巾、腰带、绑腿也是红的。一个拳民突然跳到半空,好像被击中了,直直地落到地上。正在我们奇怪谁射出的子弹,谁竟有能力破了他的金钟罩铁布衫神功,他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复活了。完全是因为被这套舞蹈般的表演惊着了,一小队和包抄过来的二小队至少有十个人同时开了火。梆梆梆,拳民倒了一片。他们握着梭镖和刀剑冲过来,我们又一阵枪响,再倒下去一拨。 跟着后续支援的三小队、四小队也到了,在我们没弄明白他们狂喊乱叫是什么意思时,平地上的拳民全倒下了。血染到白颜色的衣服上是红的,染到头巾、围巾、腰带和绑腿上变成了黑色。我们的小队长从一个拳民胸口处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护身符,一个红色的标牌,绣着四个黄颜色的字:扶清灭洋。据说这个护身符可保他们刀枪不入。队长把被血浸湿的护身符装进口袋里,对着尸体踢了一脚,骂道,妈的,装神弄鬼!我们打算继续往前搜索,身后响起归队的信号。义和团正往下一个村庄集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