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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第二部 1900年—1934年,沉默者说)(3)

  敲三下。一点脚步声没听到,门就开了。因为我靠门近,右脚搭在人家门槛上,开门的人脸几乎贴到我眼皮上,我和对方都吓一跳。一个女声叫起来。不用看清楚对方的脸,只听声音我就断定她就是洗衣姑娘。后来如玉告诉我,她被我们吓坏了,开门见到两张脸,还是洋人,她以为撞见鬼。这有点夸张,我和大卫无论如何比那两个张牙舞爪的门神好看。如玉坚持认为秦叔宝和尉迟恭更好看,她看不习惯高鼻深眼的外国人。其实我没大卫那么像外国人,起码我的头发是直的,还是黑颜色;感谢祖宗,给我留了这么个别致的遗产。大卫一头黄毛,大卷套小卷,活脱脱一个卷毛狮子狗。她问我们是谁。我听不懂。大卫说,我们是游客,看见府上大门贴了两尊栩栩如生的门神,难得的艺术品,所以冒昧打扰。大卫又把他歪歪扭扭但足以达意的汉语翻译成英文给我听。我想这家伙真是人才,当了不到两年的兵就学坏了,多肉麻的话都说得出口。但我很感谢他,这种紧急情况下要是我来回答,我肯定会说,我想看看你,所以敲门看看这是不是你家。以如玉那时候的羞涩和脾气,准会给我两个大耳刮子,骂我臭流氓,然后一脚把我踹进门前的大河里。

  未承想,恭维两个门神也起了大作用,如玉的父亲正带着如玉和另外一个徒弟,在宽敞的堂屋里给年画上色。秦叔宝和尉迟恭是老秦的作品。老秦不喜欢洋人,但洋人夸也是夸,他还是很受用。此后我和大卫屡次登门没有吃闭门羹,跟大卫这拍马屁的见面礼有不小关系。大卫兄弟,不管你在哪里,也不管我在哪里,我都要感谢你一辈子。他们邀请我们进去。他们父女和师徒正在给同一幅名叫《三星图》的年画上色。是三张内容一模一样的年画。画上现在主要是黑色线条勾勒出三个长相奇怪的老头:帽子旁边插了一枝花的老头代表“福”;戴官帽的老头代表“禄”,脑门鼓起一个大包的光头长胡子老头代表“寿”;每一个老头身边各有一个胖娃娃,抱大寿桃的抱大寿桃,扛玉如意的扛玉如意,捧官印的捧官印。老头小孩都饱满和善,肥嘟嘟胖乎乎,看着就想伸手上去捏一把。除了这三张,门子上还贴着很多用雕版印制出的相同年画,老秦一边自己给老头和娃娃上色,一边跟如玉和徒弟讲解。

  给年画上色是门大学问,第三次登门,我也申请试试身手,给最简单的那些年画上色,比如《莲生贵子》《莲年有余》,一本书大小,哪一笔出格了,也没人当回事。中国人买年画,图个喜庆,花红柳绿颜色到了就行。大卫是个练家子,上色对他难度不大,尝试了一幅《三星图》,比如玉和老秦的徒弟都地道。但大卫的主要任务不是上色,是画,画老秦师徒和如玉。这也挠到了老秦的痒处,算同行,大卫画得的确好,老秦左胳膊细右胳膊粗都被画出来了。常年做年画雕版,打磨杜梨木板子,再刀刻,都是右手使劲儿,右胳膊自然就粗。老秦就着大卫的画教育女儿和徒弟:这就是眼力见儿,细部决定一幅画成败,细部也决定一个艺术家的成败。完全得益于大卫,我才有可能见了如玉一趟又一趟。老秦肯定是看在大卫的面子上,才让我们进门;他把大卫当成千里迢迢赶来拜师的门徒了,就等着洋徒弟主动把他扶到太师椅上,然后退三步,磕头奉茶,行拜师大礼。当时整个华北风声都挺紧,义和拳在闹事,高喊“扶清灭洋”,老秦一定很清楚,关上门就为了避祸。他对洋人肯定也没好感,但他这个时候多一个徒弟,还是个洋徒弟,且是远道而来的仰慕他的洋徒弟,他以为是足可以长一长秦家年画的脸的。

  在风起淀,做年画的有两家,秦家和袁家;老秦跟老袁在较劲儿。要在古镇杨柳青,村村街街走过去,满眼都是做年画的,你想较劲儿,那等于跟所有做年画的找不痛快,与天下为敌谁也犯不着,反倒天下太平;在风起淀就两家,都是上一辈从杨柳青搬过来的,眼角一扫看见的只有对方,想平常心都不行;你们两家不追着赶着来,街坊邻居也会掰着指头帮你们比,比出了结果你还想淡定,难度太大。

  最近几年,天干地旱兵匪横行,日子很不好过,但过年的热闹劲儿有增无减,年画行情也跟着看涨,老秦和老袁发现两家剑拔弩张时,其实已经耗上很久了。他们早被风起淀的乡亲们架到火上烤了多年。老秦的手艺在老袁之上,但也没高到外行打眼就明白的地步,所以风起淀更觉得有烤头。因此,竞争导致的战争一直在运行,却也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正面冲突。到庚子年(1900),矛盾突然上了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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