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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第二部 1900年—1934年,沉默者说)(12)

  放下我大卫要回前线,过来两个抬担架的英国士兵,对他说,战斗结束了。他们把担架上的伤员放在我旁边,是十九岁的小水兵。一颗子弹射穿了他心脏部位。小水兵努力睁开眼,不知道他看没看清我;也许正因为看见是我,他才要努力睁开眼。一个德国医生走过来,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他在小水兵跟前站了不超过两秒钟,弯下腰,伸手合上小水兵睁到一半的眼皮。小水兵的眼皮再也没力气动一下,他死了。

  我用胳膊肘撑住地面,整个身体向小水兵身边挪,挪到合适的位置,我把胳膊抬起来,让小水兵沾满尘土、硝烟和血污的脑袋正好置于我的胳肢窝下。然后我号啕大哭。那个时候,除了哭,我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做。

  伤病员被转移到了平底船上。我的小腿做了手术,子弹和碎骨头渣取出来了,消毒、上药、上夹板,服药,什么事都干不了,只能重读《马可·波罗游记》。医生说,鉴于骨头碎裂严重,保住这条腿问题不大,但别想着以后跟正常人一样,大地对你来说将是起伏不定的。我说,我要变成个瘸子?医生肯定地说,瘸子。又补了一句,想想那些命都没了的年轻人,你应该为变成一个瘸子感到幸福。也就是说,我这辈子的最高理想,也就是个幸福的瘸子。我对他笑了一下。

  陆陆续续传来前线的消息。英军运来两尊名为“列低炮”的可怕大炮,一炮打响,一百码内,闻到味儿的人当场毙命。这种毒气炮在非洲的战场上曾用过一次,为万国公法所不许,但还是又用了。大卫来看我,证实了这一点。

  天津城破三个小时后,他们去街巷里巡察,看见不少中国士兵抱着枪,倚墙而立,对他们怒目相向,拿刺刀捅一捅,直直地倒地,这些中毒的中国人已经气绝多时。租界受到中国人的破坏,战后的天津城遭到更疯狂的报复,到处是枪眼和炮痕,死人无数,大街上中国平民的尸体无人收殓,只有苍蝇和猪狗每天来翻捡。联军清洗了天津

  城里留守的所有商行、当铺和大户人家,连官署也被抢劫一空。过去诸般繁花盛景、高堂华屋,都成了废墟瓦砾,狼藉满地。

  时近月底,大卫又来看我,我们的医院也换了地方,从船上移到白河岸边。他说最近要开拔去北京了,就等着联军指挥官的人选定下来;各个国家都在争,谈判桌上打得比战场上还热闹。长官嘱咐,出发之前有信的赶紧寄,下一封家书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写。大卫问我要不要也来一封,他帮我寄。我想了想,说好。

  八月四日,大卫随同联军部队沿白河北上京城,出发前来医院取信。我把信折好,夹在《马可·波罗游记》里。书送给大卫,放下枪时他可以读一读。在这样一个国家,对一个漂洋过海的闯入者,这应该是本必读书。那你呢?大卫问。我几乎能把它从头到尾背下来。我们俩约定,如果还活着,就继续把便条放在河口沙洲上的那棵老槐树的树洞里;如果谁不在了,另一个人就帮他给家里写一封信。在我给父母和哥哥的信中,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成了一个瘸子,但战争还在继续,我们还要继续杀人;而我厌倦了这种生活,它不比死更让我留恋。如果哪一天我从这世上消失了,不必难过,也请见谅。云云。

  大卫把我从病床上扶下来,我们在床边拥抱、告别。左腿已经好了很多,我可以每天拄着拐在附近走动;皮外伤口早就愈合,等骨头长得差不多就可以彻底拆掉夹板。我架着双拐向远去的大卫挥手。我对大卫挥了很长时间的手,我担心只有这一次对他挥手的机会了。

  大卫·布朗去了北京。第二天我睡足一整天,到晚上,像斗牛一样精神抖擞,我瞒着医生离开了战地医院。我知道路怎么走,我也知道如何不被人发现。在一个灌木丛里,换上提前备好的中国人的衣服,给自己接上一根假辫子。我清楚自己的长相存疑,也明白辫子接得很不成功,所以戴上斗笠,压低了帽檐。然后学中国人,打一个包袱斜背到身上。包袱里装了两件干净衣裳、简单护理伤口的医药用品、几块轻易不会变质的中国面饼、一个军用水壶、手头所有的散金碎银、一把防身的左轮手枪和几十发子弹,还有一把军用匕首,掖在后腰里。衣服等行头是从中国人那里买来的,花了很少的钱。他们更愿意白送,只要不要他们的命。在他们眼里,即使一个拄着双拐的洋人,也跟凶神恶煞一样可怕。中国人的裤子裆部肥大,走起路来呼呼生风,等于给隐秘处自备了一个风扇。我拄着双拐,一路蹦蹦跳跳,摸黑往白河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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