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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第01章)(3)

 
  我知道我又惹她不快了。徐北方对我有点兴趣,这不能怪我呀。
 
  “他干嘛老那样看你?”有一天她恼火地问我。
 
  我无话可答。她异样地笑笑,意思是。你真能装傻。过一会,她专注地照了照镜子,说:“你就是白。宣传队数你顶白了——一白遮十丑呀。”
 
  不知是夸我白,还是暗示我丑。没人的时候,我也痛痛快快照了好长时间镜子。我才不丑呢,对这点我心里还有底。只是我脸上长得过分干净,眉毛淡得只有两弯影子。我阿奶对我这副相貌很心满意足。“女孩子两只眼大得象桂圆,不雅,不好看。”阿奶见到漂亮女孩就这样说。她认为女孩子的眼睛不要大,但要干净,黑白不能有一点含混。自我出世,就枕着一个特别的枕头:里面装着蚕沙,据说蚕沙可以明目。可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一种屎。所以我对阿奶这种恶劣做法始终怀恨。但我从没抗拒过,因为既能收集这么多蚕屎,可见阿奶的劲头和决心了。
 
  我对阿爷的态度就大不同了。我敢反对他,跟他发脾气,因为我知道他好欺负。阿奶只要说一声。“你要再烦我,我就把小童送回上海她父母那里去!”阿爷就不作声了,接着便对我猛讨好。
 
  有次团支书王掖生找到我:“你就是陶小童?”他拿着我的入团申请书。新兵连大家都写申请书,我就写了。反正没有比入团申请更好的东西可写。他们都是相互抄着写的,我没抄。谁知没抄反而倒霉,团支书叫我重新写过。
 
  “申请书是严肃的,你写的这叫啥?”他和蔼地说。
 
  我说我可动了真感情。
 
  他呵呵笑起来,并说团员们在看我这份申请时都笑了。“你瞧——”他指着某一行字:“你说你自己是一团乱丝,需要团组织把你织成锦缎。你写这干啥……”他又笑起来,好象想忍也忍不住。
 
  我的真感情给他们一取笑,是有点不伦不类,连我自已也觉得好蠢。
 
  在他跟我谈了一大阵团组织的一系列伟大原则后,我服了。他还真行,能把一份最标准的申请书背给我听。然后他对我的名字发表了意见。
 
  “这名字不好。你想,有啥意思呢?”
 
  前一阵流行改名字,我们街口小食店的大师傅都改叫“张红卫”。我也想改,可阿爷坚决不让。我明白团支书的暗示,我的名字既无时代感也无革命性。比如孙煤,她家兄妹四个,分别叫“钢、煤、棉、粮”,都是解决国家大问题的。王掖生,生在山东掖城,那是个老根据地,意义也不浅。
 
  我躺着。突然感到很饿。真让我惊喜:一套垂危的脏器居然还有这样正常的要求。我想去咬头顶上的树叶,它看上去汁水充分。可我够不着,稍微动一动,全身七八处伤就同时给我厉害瞧。我还想喝点什么。真烦人,一个快不行了的家伙事还挺多。
 
  我要是活活饿死可就惨了。饿死的人都把眼睛睁得老大,那样形象不好。我才二十二岁,这年龄的少女理应有个美好的死法。可能的话,周围搞些花。谢天谢地,不要那些永不凋谢的塑料,那种花可以开到下一个英雄牺牲的时候。
 
  我的名字的确不够分量。陶小童?一点也不帅。不象别的英雄,光是名字就把人镇住了。
 
  我长到很大还没名字。上小学报名时,阿爷一路上提了几十个方案,都被我否了,一直讨论到老师面前,仍没结果。老师催问,阿爷一急,随口出来一个“陶小童”。大概直觉帮了忙,他忽然发现孙女极象瓷娃娃。
 
  回家路上,祖孙俩都不满意这名字,彼此怄起气来。早知道就取这样一个拆烂污名字,何必绞那么多年脑汁。我当时想,阿爷真不象他自己说的那样有学问。
 
  阿爷取名字的计划先于我的出世。早在我呆在娘胎里他就开始伤脑筋了。他要取一个见学问、叫得响、写得美,脱俗又不怪癖、简单而又独到、雅致而又浑朴、别出心裁又不见匠心、似曾相识又耳目一新的名字。他对自己的才华、学识抱希望过大了,所以它们难免不让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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