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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王慰抚去国臣 错会意和珅讨无趣(3)



  “苏东坡有诗‘者回断送老头皮’。”纪昀情知事态好转,全然放了心,因也笑道,“怕侍候不了爷们了,焉得不惊,没变成呆鸟就不错了。”因见卜礼从永巷口出来,才止了说笑,不紧不慢,心里打着奏话腹稿跟进养心殿。

  乾隆刚从先农坛回来。祭先农坛籍耕是春郊大礼,“扶犁”也是做做样子,都是必有的功课。金龙袍褂天鹅绒冠糊得里三层外三层,“样子”也要像模像样,全挂子卤簿执事呼拥来去,三月季春暖阳地一番折腾,已弄得汗湿重衣。方洗浴了更衣,散趿了软鞋在院中散步,见纪昀一身灰市布袍褂,跟着卜礼趋进垂花门,便站住了脚,微笑说道:“是纪昀啊,久违了。”

  “皇上……”纪昀一下子俯伏在地,不知怎的,心里一阵悲酸,倒了五味瓶价百品不出滋味,“罪臣该死,辜负了皇上的恩……没有想到罪余之身,还能见龙颜一面!就死在西疆塞外,也心无遗憾的了……”

  乾隆眼见一个诙谐多智才情超拔的股肱信臣,不到半月间憔悴潦倒至此,仿佛走了十年似的,灰白蓬乱的发辫丝丝颤抖,声气哀恸哽咽着言语不能连缀,不禁也栗然动容,注目凝视移时,松弛地舒一口气,说道:“进暖阁说话吧……”纪昀叩头称是,起身随乾隆进来。乾隆一如既往升炕坐了,见纪昀长跪在隔栅前,一脸惶惑不安犹带泪痕,便吩咐:“还那边坐了。朕有些话要问,有些话要吩咐。”

  “是,”纪昀颤着身子坐下,接过太监递来的毛巾小心地揩揩眼角,低头说道,“罪臣恭聆皇上训诲。”

  “打起点精神来。”乾隆一笑,说道,“看你平日学问智量,读你的书,仿佛很有阅历很沉实厚劲的,怎么这么不禁折腾?听说家下奴才也很不安分,外头同僚怕也有炎凉世情的——原来你是个银样蜡枪头!”纪昀原本硬着头皮,准备挨他一顿霹雷闪电兜头训斥的,绝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待遇,心中一喜一悲一惊一颤的,脸上也就似笑似哭,说道:“罪臣虽言行不谨,怎么敢不敬畏天命?雷霆怒下不知惧戒,那是枭獍之臣……命下之日,臣闭门思过,追随主上数十年,没有寸功微劳,反而行止败德为皇上增忧。为人臣者到这一步,真是一死不足蔽辜!至于世态炎凉,这里的况味局内人自己知道。昔日高士奇获罪,门上春联写‘勘破世情惊破胆,实是世事寒透心’今日亲历亲见……但臣获罪于天,不敢以‘炎凉’二字辨人是非,是天假于人使臣受愆赎过,不能以炎凉罪人的。”乾隆默默点头,一手捧着桌上碗盖出神,却问道:“你今年多少岁数?朕记得是五十一岁?”

  “回皇上,臣生于雍正二年,今年犬马齿五十二岁。”

  “身子骨可还支撑得?”

  纪昀迅速瞟了乾隆一眼,忙又低头答道:“臣素来体气强健,文字之外不务劳心,不善酒唯有嗜烟而已,身子还算好。”

  “这就好。”乾隆淡淡说道,“一来你自翰林入闱幄军机,没有做过地方官,军务政务都打奏折文牍上知见,所以值四库书房、管礼部,终究一个秀才而已。二来你有罪,朝廷有制度,朕也不得以私回庇隐袒。朕征询几位大臣,大臣意见你有欺君之罪,照这罪名发到部议,一百个纪昀也只是个死。但你随朕几十年了,朝夕相处,朕深知你的,一是不擅权,没有倚宠威福的事,也不植党、狼一群狗一伙的营造势力。仗着朕器重厚爱,轻狂环跳言语噱笑偶有失检放肆处是有的,欺君的心你不敢,也没有,这就有可恕可悯的情。原本福康安要你,但他去打金川,又要进发打箭炉,那是烟瘴之地,敌情极为错综繁复,怕有什么蹉跌。所以又发旨问兆惠海兰察,他们回奏昨天晚上才到,都说要好生安置你。因此今天凌晨就发了旨意给你,那里虽远,人情却好,兆惠他们断不至作践难为你的。发到别的州府,下头那起子龌龊官儿不明底细错会了意,希图承旨,什么罪名给你捏不出来?那才真是让你百口莫辩万劫难复呢!去吧……离着中原远远的。有些地方看好,隐着祸患之忧,这里看着凶险,借句《三国》的话说‘虽在虎口,安如泰山’呢!”说完一笑。

  乾隆娓娓言来,有理有致有情絮絮恳恳如对家人子弟剖说衷肠,纪昀进宫时一腔惶恐抑郁离愁忧绪都化作乌有散去。听到乾隆殷殷为自己出路细作推敲打算,感念之情油然而生,双手掩面低伏了身子,竟恸切难以自抑,任泪水横溢而出。哽咽着道:“皇上……矜全爱护之情,纪昀敢有一日忘怀,即猪狗不食之败类!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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