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后记)(4)
时间:2023-02-02 作者:陈彦 点击:次
我十分推崇的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长篇小说的主要思想是描绘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难的了。”写忆秦娥时,我也常常想到陀氏《白痴》里的年轻公爵梅诗金。陀氏说:“良心本身就包括了悲剧的因素。”梅诗金最大的特点,就是能理解和宽恕他人,以至让很多人以为他真是白痴。我的忆秦娥,倒不是要装出一副白痴相来,有时她也是真的憨痴,有时却不能不憨痴。她没有过多的时间精明,也精明不起,更精明不得。太精明,也就没有忆秦娥了。因而,陷害、攻讦、阻挠,反倒成为一种动力,而把一个逆来顺受者推向了高峰。我十分景仰从逆境中成长起来的人,周遭给的破坏越多,用心越苦,挤压越强,甚至有恨其不亡者,才可能成长得更有生命密度与质量。 写到这里,得赶快声明:小说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在小说前,我也十分落套地写下了这句话,无论忆桑姐与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呈现出的是什么形象,都是虚构的,这点不容置疑。我还是要说鲁迅的那句话,他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不过我的忆秦娥因为是秦人,嘴就拼不到浙江去,脸也拉扯不上北京的皮。都是我几十年所熟知的各类主角的混合体而已。很多时候,自己的影子也是要混在里面摇来晃去的。从现在的生物技术发展看,这种人在未来,制造出来也似乎不是没有可能的。我写她,是时钟的敲击,是现实的逼催,是情感的抓挠,也是理想主义的任性作祟。我更希望从成百上千年的秦腔历史中,看到一种血脉延续的可能。很多人能做主角,但续写不了历史。秦腔,看似粗粝、倔强,甚至有些许的暴戾。可这种来自民间的气血贲张的汨汩流动声,却是任何庙堂文化都不能替代的最深沉的生命呐喊。有时吼一句秦腔,会让你热泪纵流。有时你甚至会觉得,秦腔竟然偏执地将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进取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我的主角忆秦娥,始终在以她的血肉之躯,体验并承继着这门艺术可能接近本真的衣钵。因而,她是苦难的,也是幸运的。是柔弱的,也是雄强的。 我拉拉杂杂写了她四十年。围绕着她的四十年,又起了无数个炉灶,吃喝拉撒着上百号人物。他们成了,败了:好了,瞎了;红了,黑了;也是眼见他起高台,又眼看他台塌了。四十年的经历,是需要一个长度的。原本雄心勃勃,准备写它三卷,弄成一厚摞,摆在架上也耐看的,结果不停地被人提醒,说写长了鬼看,我就边撒网边提纲了,其实也能做成“压缩饼干”。但我却又病态地喜欢着从每早的露珠说起,直说到月黑风高,树影婆娑。在最后一遍修订《主角》时,得一机会去南美文化交流,因为有几场座谈,要做功课,我就用两个多月时间,把拉美文学与戏剧梳理了一遍,不仅复读了聂鲁达、帕斯、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库塞尼等早已熟悉的诗人、作家、戏剧家,还带着珞萨的《绿房子》和萨瓦托的《英雄与坟墓》上了路。除惊叹于拉美作家密切关注社会问题,以反映社会为己任的现实与现代感外,也惊诧着他们表达自己心中这个世界样貌的构图与技法。但拉美文学再奇妙,毕竟是拉美的。只有踏上那块土地,了解了他们的人文、历史、地理,才懂得那种思维的必然。在智利、阿根廷、巴西,几乎遍地都是涂鸦,一个叫瓦尔帕莱索的城市,甚至就叫“涂鸦之城”,“乱写乱画”“乱贴乱拼”得无一墙洁净。那种骨子里的随意、浪漫、率性,是与人文环境密切相关的。拉美的土地,必然生长出拉美的故事,而中国的土地,也应该生长出适合中国人阅读欣赏的文学来。从这个意义上讲。《红楼梦》的创作技巧永远值得中国作家研究借鉴。松松软软、汤汤水水、黏黏糊糊,丁头拐脑,似乎才更像我理解的小说风貌。当然,这些原汤、材质,一定得像戏剧一样地拱斗勾连、严密紧结起来。一场墙上挂枪,三场务必弄响,弄不响,我也是会把枪从窗口撒出去的。从出版家的角度讲,都是希望长篇短些再短些。尤其害怕多卷本,不好卖。说这年月,也没人有耐心看。可我又该锯掉哪条胳膊,砍掉哪条腿呢?抑或是剜去臀尖组织,削去半个嘴脸?我已然把三卷压成了两卷,再压,就算“自残”了。那段时间,我刚好犯了肩周炎,痛得就想把左蹄髈浑浑砍掉了事。如果这只蹄髈能替代小说的删节,我还就真豁出去了,我请青年评论家杨辉和西北大学文学院的院长段建军帮忙砍,他们大概是碍于情面,看来看去,都说不好下手。编辑家穆涛甚至说:老兄别弄得太残忍,让我们当了剑子手,你却扮成善良的窦媛她娘,一边收尸,一边哭天喊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