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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广记·卷第四百八十五 杂传记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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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传 (许尧佐撰)

天宝中,昌黎韩翊有诗名,性颇落托,羁滞贫甚。有李生者,与翊友善。家累千金,负气爱才。其幸姬曰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李生居之别第,与翊为宴歌之地,而馆翊于其侧。翊素知名,其所候问,皆当时之彦。柳氏自门窥之,谓其侍者曰:“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遂属意焉。李生素重翊,无所吝惜,后知其意,乃具饍请翊饮。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翊惊栗避席曰:“君之恩,解衣辍食久之,岂宜夺所爱乎?”李坚请之,柳氏知其意诚,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翊于客位,引满极欢。李生又以资三十万,佐翊之费。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两情皆获,喜可知也。明年,礼部侍郎杨度擢翊上第。屏居间岁,柳氏谓翊曰:“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宜以濯浣之贱,稽采兰之美乎?且用器资物,足以待君之来也。”翊于是省家于清池。岁余,乏食,鬻妆具以自给。天宝末,盗覆二京,士女奔骇。柳氏以艳独异,且惧不免,乃剪发毁形,寄迹法灵寺。是时侯希逸自平卢节度淄青,素藉翊名,请为书记。洎宣皇帝以神武返正,翊乃遣使间行,求柳氏。以练囊盛麸金,题之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呜咽,左右凄悯。答之曰:“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无何,有蕃将沙吒利者,初立功,窃知柳氏之色,劫以归第,宠之专房。及希逸除左仆射入觐,翊得从行,至京师,已失柳氏所止,叹想不已。偶于龙首冈,见苍头以駮牛驾辎軿,从两女奴。翊偶随之,自车中问曰:“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窃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车者,请诘旦幸相待于道政里门。及期而往,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授之,曰:“当遂永诀,愿置诚念。”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失于惊尘。翊大不胜情。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使人请翊,翊强应之,然意色皆丧,音韵凄咽。有虞候许俊者,以材力自负,抚剑言曰:“必有故,愿一效用。”翊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乃衣缦胡,佩双鞬,从一骑,径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余,乃被衽执辔,犯 关排闼,急趋而呼曰:“将军中恶,使召夫人。”仆侍辟易,无敢仰视。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挟之跨鞍马。逸尘断鞅,倏忽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惊叹。柳氏与翊,执手涕泣,相与罢酒。是时沙吒利恩宠殊等。翊、俊惧祸,乃诣希逸。希逸大惊曰:“吾平生所为事,俊乃能尔乎?”遂献状曰:“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久列参佐,累彰勋效。顷从乡赋。有妾柳氏阻绝凶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抚运,遐迩率化。将军沙吒利凶恣挠法,凭恃微功,驱有志之妾,干无为之政。臣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族本幽蓟,雄心勇决,却夺柳氏,归于韩翊。义切中抱,虽昭感激之诚;事不先闻,固乏训齐之令。”寻有诏:“柳氏宜还韩翊,沙吒利赐钱二百万。”柳氏归翊。翊后累迁至中书舍人。然即柳氏志防闲而不克者,许俊慕感激而不达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选,则当熊辞辇之诚可继;许俊以才举,则曹柯渑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迹彰,功待事立。惜郁堙不偶,义勇徒激,皆不入于正。斯岂变之正乎?盖所遇然也。

【译文】

唐代天宝年间,昌黎人韩翊的诗颇有名气,他性格放荡不羁。因怀才不遇穷得很厉害。有一位李生跟韩翊很友好,他家里有千金的积蓄,气盛自负,但很爱才。李生有个爱妾叫柳氏,她的美丽在当时没有人能赶上。她喜欢说笑,善于唱歌。李生让她住在另一座宅院,这座宅院是李生与韩翊宴会唱歌的地方,李生就安排韩翊住在这座宅院的旁边。韩翊是当时的名人,那些前来拜访问候他的人,都是当时的德才兼备之人。柳氏从门缝偷看他,对侍女说:“韩先生哪里会是长久贫贱之辈呢?”于是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意。李生一向看重韩翊,对韩翊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后来知道柳氏的心意,便备好了饭菜请韩翊喝酒。酒喝到兴头,李生说:“柳氏容貌不一般,韩秀才您的文章也不同凡响,我打算让她侍候您安寝,可以吗?”韩翊惊讶颤栗,当即离开座位说:“承蒙您的关照,经常送衣服、食物给我,我怎么还能夺去你所爱的人呢?”李生坚持要把柳氏送给韩翊。柳氏知道李生是诚心诚意的,就拜了两拜,提起衣服坐到了韩翊的旁边。李生让韩翊坐在客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极为高兴。李生又拿出三十万钱的财物,帮助韩翊解决困难。韩翊敬仰柳氏的美貌,柳氏羡慕韩翊的文才,两人的心思都实现了,那快乐是可想而知的。第二年,礼部侍郎杨度在考试中选拔韩翊为上等,韩翊却在家闲住了一年。柳氏对韩翊说:“荣誉和名声可以光宗耀祖,这也是自古以来人们所追求的,你怎么能因为我这个洗洗涮涮的贱人,而耽误你美好的前程呢?再说用具财物也足够等到您回来。”韩翊于是到清池老家探望父母。过了一年多,柳氏开始缺少吃的,就卖掉化妆用品以自给。天宝末年,安禄山攻陷了长安与洛阳,男男女女奔走惊恐,柳氏因为长得漂亮,特别显眼,害怕不能免祸,便剪去头发毁坏容貌,寄居在法灵寺。当时侯希逸用平卢节度使的名义统辖淄青,一向仰慕韩翊的声名,就请去做了秘书。等到肃宗皇帝凭着神明英武使国家恢复正常后,韩翊才派人暗地行动,寻找柳氏。他用丝绸做个袋子,装着碎金,在袋上写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捧着金袋子呜呜咽咽地哭,身旁侍奉的人都伤心怜悯。柳氏针对韩翊的题词答复说:“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不久,有一个在唐朝为官的叫沙吒利的少数民族将领,刚刚立了功,私下里知道了柳氏姿色非凡,就把她抢到了家里,并把宠爱全部加到了她一人身上。等到侯希逸被授官左仆射入朝见皇帝时,韩翊得以随行。到了京城,他已经找不到柳氏的住处,感叹想念不止。有一天,偶然在龙首冈看见一个仆役用杂色牛驾着一辆带帷幕的车,车后还跟着两个女仆。韩翊便与车并行,忽然车中有人问:“莫不是韩员外吗?我是柳氏啊。”就让女仆偷偷告诉韩翊,自己已被沙吒利占有,碍于同车的人,不便交谈,请求韩翊明天早晨一定要在道政里门等着。韩翊如期前往,柳氏用薄薄的绸子系着玉盒,玉盒中装着香膏,从车中交给韩翊,说:“该永别了,愿你留下它做个纪念。”于是掉转车头,挥着手告别,她的衣袖轻轻地飘动着,随散发出香味的车辚辚而去。韩翊目送香车远车,直到看不见时,心中茫然一片,仿佛一切都在飞扬的尘土中消失了。韩翊实在承受不了这种深深的离情。当时,正赶上淄青的各位将领要在酒楼上聚会取乐,派人请韩翊,韩翊勉强答应了,然而神色颓丧,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哽咽。有个虞侯叫许俊,凭着才能、力气非常自信,他摸着剑说道:“这里面一定有原因,我愿意为您出一次力。”韩翊迫不得已,就把情况全告诉了他。许俊说:“请您写几个字,我会立刻把她带来。”许俊于是穿上军服,佩戴上双弓,让一个骑兵跟着,直接来到沙吒利的住宅。许俊等沙吒利走出门并离家一里多路时,就披着衣服,拉着马缰绳冲进大门,又闯进里面的小门,急匆匆地边走边喊道:“将军得了急病,让我来请夫人!”仆人侍女都惊得连连后退,没有敢抬头看的。于是许俊登上堂屋,拿出韩翊的信交给柳氏看,然后挟着柳氏跨上了鞍马。马在飞扬的尘土中奔跑,连马脖子上的带子都跑断了,不一会儿就到了韩翊处。许俊整理衣襟,走上前去,说:“我幸而未辱使命。”四座惊叹不已。柳氏与韩翊手拉手哭泣不止,大家因此停止了饮宴。当时沙吒利受到皇帝特殊的宠幸,许俊、韩翊害怕会有灾祸,就去进见侯希逸。希逸非常吃惊,说:“我平生敢干的事,你许俊也敢干呵!”随即向皇帝上奏说:“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长久以来担任僚属之职,屡次建立功劳。前不久参加乡赋,他的爱妾柳氏被凶寇所隔绝,暂住在尼姑庵中。现在由于国家文明昌盛,又注意安抚百姓,使远近的人都被感化了;但将军沙吒利凶暴恣肆,违犯 法纪,仅依微小的功绩,劫掠有节操的妇女,破坏了祥和的社会秩序。臣的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家族本在幽州、蓟州一带,有胆略且勇敢果决,夺回了柳氏,还给了韩翊。许俊内心里充满了正义,此次虽然出于义愤,但事先不向上级请示,实在是我平时缺乏严明教育所致。”不久,皇帝下了诏书:柳氏应该还给韩翊,赐给沙吒利二百万钱,柳氏于是重又回到韩翊手里。韩翊后来屡次升迁,最后升到中书舍人(主管宫廷文书的官)。然而,柳氏志在防范外人的非礼,却未能做到,许俊能够见义勇为却不够通达事理。如果柳氏凭容貌能够被选入皇宫,她一定会像汉元帝的妃子冯婕妤那样临危不惧为皇帝挡住扑来的熊,也会像汉成帝时的班婕妤那样,为了皇帝的声名而拒绝和皇帝同车出游。如果许俊能以德才兼备而被皇帝重用,他一定会像春秋时的曹沫那样,当齐桓公和鲁庄公在柯地会谈时用匕首劫持侵略鲁国的齐桓公,逼他交还被占的鲁国土地,也会像战国时的兰相如那样在渑池会上建立特殊的功勋。事业必须靠行动才能展示,功勋靠事业才能建立,可惜世上怀才不遇的人却很多,有勇无谋的人也成不了大业。这些事情并不能归咎于世事的变化无常,而是形势走到那一步,必然要产生那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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