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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卷十·复旦 第一部)(11)



    克利斯朵夫眼泪都冒上来了。

    “噢!这一点我是绝对不愿意的。我自己受什么罪都可以,却不能教你受罪。”

    “朋友,你别急……你知道,我这么说也许把我自己看得太高了些……也许我还不能为你牺牲呢。”

    “那不是更好吗?”

    “可是你要被我牺牲了,然后我回过头来也得痛苦了……你瞧,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没法解决。还是象现在这样罢。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胜于我们的友谊的?”

    他摇了摇头,不胜悲苦的笑了笑:“是的,这些无非证明你骨子里并不怎么爱我。”

    她也很亲切的笑了笑,带点儿惆怅的意味,叹道:“也许是罢。你说得不错。我不是个年轻的人了,朋友。我疲倦了。生活真磨人,尤其对一个不象你这样强的人……噢!你,有些时候我看你还象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呢。”

    “唉!大孩子!脸已经这么老,皱裥这么多,皮肤这么憔悴了!”

    “我知道你受过很多痛苦,和我一样多,也许更多。那是我看得出的。但你有时候望着我,眼睛完全跟年轻人的一样,于是我感觉到你心中涌出一股朝起。我吗,我是已经熄灭了。我当年有热情的时节,象人家所说的黄金时代,我可是多么不幸啊!现在我没有力量再那么来一下了。我只有一点儿极稀薄的生命,没有胆量再去尝试婚姻。啊!从前,从前……倘若一个我熟识的人向我有所表示的话!……”

    “你说啊,说啊……”

    “唉,甭提了……”

    “这样说来,要是我从前……噢,天哪!”

    “什么?要是你从前?我又没说什么。”

    “我明白了。你太狠心了。”

    “从前我是疯了,如此而已。”

    “你现在说这个话是更要不得。”

    “可怜的克利斯朵夫!我说什么都会使你伤心。不说也罢。”

    “说罢,说罢……跟我说呀。”

    “说什么?”

    “说点儿好听的。”

    她笑了。

    “别笑我啊。”

    “你可别伤心哪。”

    “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你不应该伤心,真的!”

    “为什么?”

    “因为你有了一个非常爱你的女朋友。”

    “真的吗?”

    “我告诉了你,你还不信?”

    “再说一遍罢!”

    “说了你可以不难过了罢?可以知足了罢?咱们这番宝贵的友谊总该教你满意了罢?”

    “不满意也没办法!”

    “薄幸啊,薄幸啊!而你还说爱我。其实我爱你还甚于你的爱我呢?”

    “嘿!怎么可能!”

    他这样说的时候,那种爱情的激动把她逗笑了。他也笑了。他还坚持着说:“那末你再说一遍啊……”

    她静了一会,望着他,随后突然凑近克利斯朵夫的脸,把他亲了一下。那真是太突兀了,把他愣住了。等到他想张开手臂搂抱,她已经挣脱身子,在客室门口瞧着他,把一个手指放在嘴边,说了声:“嘘!”——就不见了。

    从这一天起,他不再和她提到爱情,而他跟她的关系也不象过去那么拘束了。从前,不是故意沉默便是无法抑制的感情激烈的表现,现在可变了一种淳朴的,恬淡的交谊。这是朋友之间坦白的好处。说话没有弦外之音了,幻象与恐惧也没有了。他们彻底认识了彼此的思想。克利斯朵夫在葛拉齐亚家里跟那些他讨厌的外客碰在一起的时候,听见女朋友和他们交换一些无聊的谈话,说些交际场中的俗套,而他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立刻发觉了,望着他微微一笑。那就够了。他知道他们俩是在一起,他的心情也就变得平静了。

    和爱人觌面可以使自己的幻想不至于再有毒素,欲念也不至于再那么狂热;既然精神上把爱人占有了,一个人也不会再心猿意马——并且葛拉齐亚和谐的天性,无形中有一股魅力散布在周围的人身上。过火的举动,语气,即使是无意中流露的,也会使她难堪,觉得是不淳朴的,不美的。在这等地方,她慢慢的使克利斯朵夫受了影响。他自从不需要压制冲动以后,渐渐养成一种自主力;而因为不必再为了无谓的暴躁的脾气消耗,那股力量尤其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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