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6)
时间:2012-03-29 作者:老舍 点击:次
我似乎明白些毛博士了。凡是他口中说的——除了他真需要个女人——全是他视为作不到的;所以作不到的原因是他爱钱。他梦想要作个美国人;及至来到钱上,他把中国固有的夫为妻纲又搬出来了。他是个自私自利而好摹仿的猴子。设若他没上过美国,他一定不会这么样,他至少在人情上带出点中国气来。他上过美国,觉着他为中国当个国民是非常冤屈的事。他可以依着自己的方便,在所谓的美国精神装饰下,作出一切。结婚,大概只有早睡觉的意思。 我没敢和老梅提说这个,怕他耻笑我;说真的,我实在替那个黑衣女抱不平。可是,我不敢对他说;他的想象是往往不易往厚道里走的。 春假了,由老梅那里我听来许多人的消息:有的上山去玩,有的到别处去逛,我听不到博士夫妇的。学校里那么多人,好象没人注意他们俩——按一般的道理说,新夫妇是最使人注意的。 我决定去看看他们。 校园里的垂柳已经绿得很有个样儿了。丁香花可是才吐出颜色来。教员们,有的没去旅行,差不多都在院中种花呢。到了博士的房子左近,他正在院中站着。他还是全份武装地穿着洋服,虽然是在假期里。阳光不易到的地方,还是他的脸的中部。隔着松墙我招呼了他一声:“没到别处玩玩去,博士?” “哪里也没有这里好,”他的眼撩了远处一下。“美国人不是讲究旅行么?”我一边说一边往门那里凑。 他没回答我。看着我,他直往后退,显出不欢迎我进去的神气。我老着脸,一劲地前进。他退到屋门,我也离那儿不远了。他笑得极不自然了,牙咬了两下,他说了话:“她病了,改天再招待你呀。” “好吧,”我也笑了笑。 “改天来——”他没说完下半截便进去了。 我出了门,校园中的春天似乎忽然逃走了。我非常不痛快。 又过了十几天,我给博士一个信儿,请他夫妇吃饭。我算计着他们大概可以来;他不交朋友,她总不会也愿永远囚在家中吧? 到了日期,博士一个人来了。他的眼边很红,象是刚揉了半天的。脸的中部特别显着洼,头上的筋都跳着。 “怎啦,博士?”我好在没请别人,正好和他谈谈。 “妇人,妇人都是坏的!都不懂事!都该杀的!”“和太太吵了嘴?”我问。 “结婚是一种牺牲,真哪!你待她天好,她不懂,不懂!”博士的泪落下来了。 “到底怎回事?” 博士抽答了半天,才说出三个字来:“她跑了!”他把脑门放在手掌上,哭起来。 我没想安慰他。说我幸灾乐祸也可以,我确是很高兴,替她高兴。 待了半天,博士抬起头来,没顾得擦泪,看着我说:“牺牲太大了!叫我,真!怎样再见人呢?!我是哈佛的博士,我是大学的教授!她一点不给我想想!妇人!”“她为什么走了呢?”我假装皱上眉。 “不晓得。”博士净了下鼻子。“凡是我以为对的,该办的,我都办了。” “比如说?” “储金,保险,下课就来家陪她,早睡觉,多了,多了!是我见到的,我都办了;她不了解,她不欣赏!每逢上课去,我必吻一下,还要怎样呢?你说!” 我没的可说,他自己接了下去。他是真憋急了,在学校里他没一个朋友。“妇女是不明白男人的!定婚,结婚,已经花了多少钱,难道她不晓得?结婚必须男女两方面都要牺牲的。我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她牺牲了什么?到如今,跑了,跑了!”博士立起来,手插在裤袋里,眉毛拧着:“跑了!”“怎办呢?”我随便问了句。 “没女人我是活不下去的!”他并没看我,眼看着他的领带。“活不了!” “找她去?” “当然!她是我的!跑到天边,没我,她是个‘黑’人!她是我的,那个小家庭是我的,她必得老跟着我!”他又坐下了,又用手托住脑门。 “假如她和你离婚呢?” “凭什么呢?难道她不知道我爱她吗?不知道那些钱都是为她花了吗?就没一点良心吗?离婚?我没有过错!”“那是真的。”我自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气好象消了些,舐了舐嘴唇,叹了口气:“真哪,我一见她脸上有些发白,第二天就多给她一个鸡子儿吃!我算尽到了心!”他又不言语了,呆呆的看着皮鞋尖。 “你知道她上哪儿了?” 博士摇了摇头。又坐了会儿,他要走。我留他吃饭,他又摇头:“我回去,也许她还回来。我要是她,我一定回来。她大概是要回来的。我回去看看。我永远爱她,不管她待我怎样。”他的泪又要落下来,勉强地笑了笑,抓起帽子就往外走。 这时候,我有点可怜他了。从一种意义上说,他的确是个牺牲者——可是不能怨她。 过了两天,我找他去,他没拒绝我进去。 屋里安设得很简单,除了他原有的那份家具,只添上了两把藤椅,一张长桌,桌上摆着他那几本洋书。这是书房兼客厅;西边有个小门,通到另一间去,挂着个洋花布单帘子。窗上都挡着绿布帘,光线不十分足。地板上铺着一领厚花席子。屋里的气味很象个欧化了的日本家庭,可是没有那些灵巧的小装饰。 我坐在藤椅上,他还坐那把摇椅,脸对着花布帘子。我们俩当然没有别的可谈。他先说了话:“我想她会回来,到如今竟自没消息,好狠心!”说着,他忽然一挺身,象是要立起来,可是极失望地又缩下身去。原来这个花布帘被一股风吹得微微一动。 这个人已经有点中了病!我心中很难过了。可是,我一想结婚刚三个多月,她就逃走,想必她是真受不住了;想必她也看出来,这个人是无希望改造的。三个月的监狱生活是满可以使人铤而走险的。况且,夫妇的生活,有时候能使人一天也受不住的——由这种生活而起的厌恶比毒药还厉害。我由博士的气色和早睡的习惯已猜到一点,现在我要由他口中证实了。我和他谈一些严肃的话之后便换换方向,谈些不便给多于两个人听的。他也很喜欢谈这个,虽然更使他伤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