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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5)


  “上青岛去了吗?”我招呼他。他正在门口立着。“没有。青岛没有生命,真哪!”他笑了。
  “啊?”
  “进来,给你件宝贝看!”
  我,傻子似的,跟他进去。
  屋里和从前一样,就是床上多了一个蚊帐。他一伸手从蚊帐里拿出个东西,遮在身后:“猜!”
  我没这个兴趣。
  “你说是南方女人,还是北方女人好?”他的手还在背后。我永远不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看我没意思回答,把手拿到前面来,递给我一张像片。而后肩并肩的挤着我,脸上的笑纹好象真要往我脸上走似的;没说什么;他的嘴也不知是怎么弄的,直唧唧的响。
  女人的像片。拿像片断定人的美丑是最容易上当的,我不愿说这个女人长得怎么样。就它能给我看到的,不过是年纪不大,头发烫得很复杂而曲折,小脸,圆下颏,大眼睛。不难看,总而言之。
  “定了婚,博士?”我笑着问。
  博士笑得眉眼都没了准地方,可是没出声。
  我又看了看像片,心中不由得怪难过的。自然,我不能代她断定什么;不过,我倘若是个女子……“牺牲太大了!”博士好容易才说出话来:“可是值得的,真哪!现在的女人多么精,才二十一岁,什么都懂,仿佛在美国留过学!头一次我们看完电影,她无论怎说也得回家,精呀!第二次看电影,还不许我拉她的手,多么精!电影票都是我打的!最后的一次看电影才准我吻了她一下,真哪!花多少钱也值得,没空花了;我临来,她送我到车站,给我买来的水果!花点钱,值得,她永远是我的;打野鸡不行呀,花多少钱也不行,而且有危险的!从今天起,我要省钱了。”我插进去一句:“你一向花钱还算多吗?”
  “哎哟!”元宝底上的眼睛居然努出来了。“怎么不费钱!一个人,吃饭,洗衣服。哪样不花钱!两个人也不过花这么多,饭自己作,衣服自己洗。夫妇必定要互助呀。”“那么,何必格外省钱呢?”
  “钢丝床要的吧?澡盆要的吧?沙发要的吧?钢琴要的吧?结婚要花钱的吧?蜜月要花钱的吧?家庭是家庭哟!”他想了想:“结婚请牧师也得送钱的!”
  “干吗请牧师?”
  “郑重;美国的体面人都请牧师证婚,真哪!”他又想了想:路费!她是上海的;两个人从上海到这里坐二等车!中国是要不得的,三等车没法坐的!你算算一共要几多钱?你算算看!”他的嘴咕弄着,手指也轻轻地掐,显然是算这笔账呢。大概是一时算不清,他皱了皱眉。紧跟着又笑了:“多少钱也得花的!假如你买个五千元的钻石,不是为戴上给人看么?一个南方美人,来到北方,我的,能不光荣些么?真哪,她是上海最美的女子;这还不值得牺牲么?一个人总得牺牲的!”
  我始终还是不明白什么是牺牲。
  替老梅代了一个多月的课,我的耳朵里整天嗡嗡着上海、结婚、牺牲、光荣、钢丝床……有时候我编讲义都把这些编进去,而得从新改过;他已把我弄胡涂了。我真盼老梅早些回来,让我去清静两天吧。观察人性是有意思的事,不过人要象年糕那样粘,把我的心都粘住,我也有受不了的时候。
  老梅还有五六天就回来了。正在这个时候,博士又出了新花样。他好象一篇富于技巧的文章,正在使人要生厌的时候,来几句漂亮的。
  他的喜劲过去了。除了上课以外,他总在屋里拍拉拍拉的打字。拍拉过一阵,门开了,溜着墙根,象条小鱼似的,他下楼去送信。照直去,照直回来;在屋里咚咚地走。走着走着,叹一口气,声音很大,仿佛要把楼叹倒了,以便同归于尽似的。叹过气以后,他找我来了,脸上带着点顶惨淡的笑。“噗!”他一进门先吹口气,好象屋中尽是尘土。然后,“你们真美呀,没有伤心的事!”
  他的话老有这么种别致的风格,使人没法答碴儿。好在他会自动的给解释:“没法子活下去,真哪!哭也没用,光阴是不着急的!恨不能飞到上海去!”
  “一天写几封信?”我问了句。
  “一百封也是没用的!我已经告诉她,我要自杀了!这样不是生活,不是!”博士连连摇头。
  “好在到年假才还不到三个月。”我安慰着他,“不是年假里结婚吗?”
  他没有回答,在屋里走着。待了半天:“就是明天结婚,今天也是难过的!”
  我正在找些话说,他忽然象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事,一闪似的便跑出去。刚进到他的屋中,拍拉,拍拉,拍,打字机又响起来。
  老梅回来了。我在年假前始终没找他去。在新年后,他给我转来一张喜帖。用英文印的。我很替毛博士高兴,目的达到了,以后总该在生命的别方面努力了。
  年假后两三个星期了,我去找老梅。谈了几句便又谈到毛博士。
  “博士怎样?”我问,“看见博士太太没有?”“谁也没看见她;他是除了上课不出来,连开教务会议也不到。”
  “咱俩看看去?”
  老梅摇了头:“人家不见,同事中有碰过钉子的了。”
  这个,引动了我的好奇心。没告诉老梅,我自己要去探险。
  毛博士住着五间小平房,院墙是三面矮矮的密松。远远的,我看见院中立着个女的,细条身材,穿着件黑袍,脸朝着阳光。她一动也不动,手直垂着,连蓬松的头发好象都镶在晴冷的空中。我慢慢地走,她始终不动。院门是两株较高的松树,夹着一个绿短棚子。我走到这个小门前了,与她对了脸。她象吓了一跳,看了我一眼,急忙转身进去了。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我得了个极清楚的印象:她的脸色青白,两个大眼睛象迷失了的羊的那样悲郁,头发很多很黑,和下边的长黑袍联成一段哀怨。她走得极轻快,好象把一片阳光忽然全留在屋子外边。我没去叫门,慢慢地走回来了。我的心中冷了一下,然后觉得茫然地不自在。到如今我还记得这个黑衣女。
  大概多数的男人对于女性是特别显着侠义的。我差不多成了她的义务侦探了。博士是否带她常出去玩玩,譬如看看电影?他的床是否钢丝的?澡盆?沙发?当他跟我闲扯这些的时候,我觉得他毫无男子气。可是由看见她以后,这些无聊的事都在我心中占了重要的地位;自然,这些东西的价值是由她得来的。我钻天觅缝地探听,甚至于贿赂毛家的仆人——他们用着一个女仆。我所探听到的是他们没出去过,没有钢丝床与沙发。他们吃过一回鸡,天天不到九点钟就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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