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名著 >

致父母的信(5)

 
  前天来的少女,坐了五小时。昨天来的少女,呆了一个小时就离去了。这固然是因为我昨天下午一点钟有课,少女伯耽误我上课。不过,她也并不是特地来拜访我,而是到附近大街上取借款顺道前来的。为了同样的事,她还要绕到郊外去。我把她送出大门口。像前天晚上一样,我无意目送少女远去的背影。我模模糊糊地想过:近期可能还会同她再见的。事实正相反,前天晚上来的少女临走时问了一堆问题,诸如今后我可以给您写信吗?给您写信能接到您的回信吗?
 
  昨天的少女定时沉默不语,却先来信了。信中写道:分别多年又见面,您音容依旧,我很是怀念。相形之下,我的境遇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连我自己也惊愕不已。今后如何生活呢?想到这些,我就感到异常孤寂。昨天从您那儿出来,又到熟人那里去了,还是不能如愿。我想,反正要失身,还是在人地生疏的大阪失身好,我多想尽早离开东京啊。但一想到难得同您见面,马上又要远走他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了。
 
  我开始给已不在人世的你们写这封全是虚构的信时,恰巧邮差送来了这位少女的来信。我陷入了无法形容的自我嫌恶的深渊之中,茫然呆了三四个小时。前天来的少女和昨天来的少女,都以为我已发迹,把我看成财主了。她们要是知道我是靠出卖这些送往坟场的信,来还清上月的房租和各种开支,她们不知该会多么震惊啊。这些姑且不说,就说我把她们称做少女这件事吧,也会吓得她们目瞪口呆的。前天来的少女一再声称:再过三年她就三十岁了。我在她十七岁以后,就没有见过她。在我的心中,她总是个十七岁的少女。事隔十年再次来访,她已是二十七岁了。这毫不奇怪,听说她的长女都快十岁了。我曾在北国的市镇上,见过她的父亲一面,据说他去年也曾到东京她的家住过。她说:她父亲反正已是耄耄之年,活不长了。我曾想过:如果我结婚,就把她妹子叫来。她撕毁婚约以后,我又曾梦想过,有朝一日,也要同她年幼的妹子恋爱呢……据说,这位妹子也是由她收养成人的,去年十九岁上结了婚。今年要生孩子了。“十年,下一个十年,你又该让女儿结婚喽,”我说。“不,用不着十年,再过七八年,她就完全长大成人喽,”她说着,寂寞地笑了笑。据说,她十八岁上生了第一个女儿,此后丈夫患病,她护理了四年,丈夫故去了。去年,她同现在的丈夫生下的长子也天折了。不满周岁的女儿是靠牛奶喂养大的。她丈夫去年失业了。昨天来的少女也落落寡欢地说:那时候还有所谓青春,可是……七八年前,她还是个女学生,如今已是二十六七岁了。她们净谈生活重担一类的话,似乎想要我帮点什么忙,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我依旧把她们叫做少女,写下一行好像是对风声、对明月的喃喃自语,我是个多么稚气的少年啊。这封信的对象是你们,然而哪儿都找不到你们。我也就不用担心你们会说:你净写些虚构的事寄来。这可能就是我的幸福吧。我对风声和明月,也早有种种回忆,若不追思这些回忆,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你们没给我留下什么回亿。对于所有的人来说,父母应该是最丰富最亲切的回忆的源泉。惟独我却没有任何一点这方面的感受。这是多么幸福啊。没有背影的你们啊。
 
  夜阑人静,把门关上,少女的背影消失了。据她说: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发作起来,常常下气不接上气。有一回走路也头晕目眩,看不见东西,好在她性格刚强,紧闭眼睛,喊了声“挺住”,也就挺住了,所以还好。她若是个懦弱的人,当场倒下,不知会给陌生人添多少麻烦哩。她还说:她搽了胭脂才显得有点红光,其实她的脸色是苍白的。医生曾对她宣布过,如果不保持绝对安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两三天前,她曾去占卦先生那儿算过命。她生活不富裕,当然没有条件雇用女佣,她自己抚养两个孩子,再加上她又爱干净,不从早干到晚就不舒心。为了生活,她只得支撑着病体拚命干,或许还得到酒店那种同安静正相反的地方去。面对这样的背影,我该说些什么呢?我觉得比较起来,还是面对死去的父母倾吐衷肠反倒轻松得多。
 
  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三封信


作品集川端康成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