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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父母的信(4)

 
  对了,早在八九年前,我已把这件事写在我的短篇小说里。只有少女这句话是虚构的,即“我的脸就不稀罕了”。“我的脸就不稀罕了”这句话,当然意味着我要同她结婚——她用袖子遮住脸,是在河畔一家旅馆里的事。刚过一个月,我们便在河对岸的旅馆里订了婚。此后又过了不到一个月,她就撕毁了婚约。我上次给你们写的信,即那封只好投到墓地的信,上面写了一段关于我到北国去见她父亲的事。多少年来,我一直思念着她,现在在这里再也不想写这件事了。前天恰巧是第十个年头,那位少女来我家造访。然后又留下非常寂寞的背影走了。
 
  这封信有好几处我写了“背影”,一个人充满着感情凝望着另一个人的背影,且深深地刻印在心间,这种机会是不会太多的。前天夜里看见少女的背影,确实是少见的背影之一。她在傍晚六点来到,十一点左右回去,已是深夜了。我把她送到正门。可能是深夜了,家中的女人洗完澡后,将挡雨板都关上了,我把它打开,先于她走出院子,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提起这件黑色和服短褂,我原先在三铺席的书斋里,还以为它本来是别的颜色,后来才染黑的。我看了大半天,心想:这种令人讨厌的事,自己何必去考虑呢。然而,这又是另一种亲切的表现。呼唤死去的你们只是一种形式,这封信要在许多读者面前公开的。阔别十年,昔日的少女又来造访,大概由于我是小说家的缘故吧。她的前半生是不幸的,十年前同初出茅庐的小说家订了婚,更增加了她的不幸,而她自己却没有觉察。不仅如此,她阅读我写的有关她的小说,而且思念我,这似乎是对她不幸的一种慰藉,也成了她的一个摆脱不幸的办法。临走前,她要求我不要将她前天来访的事告诉她昔日的相识,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今后两三年,或许七八年,她会觉得我的家更难造访了。她反复地问道:你万没有想到我会来吧?你大撅觉得我这个女人太厚颜无耻了吧?她说:小女佣在打扫庭院,她给我开了门。真不知帮了我多大的忙啊!妻子非常气恼,说她那副样子像一只贼猫。我一询问,原来是小女佣猛然把门打开的时候,站在门外的少女一溜烟地跑到前三间房的拐角处,然后又从那里悄悄地折回来,再三打听家里有没有人。她上了走廊还询问同样的问题。她可能不十分了解我家里有什么人和我家的门牌号码。昨晚一个歌剧舞女告诉我:两三天前,有位妇女到后台来打听菱沼先生目前在不在东京。她好像是从报刊杂志上了解到了我当小歌剧院顾问的事。据说,她一次也没有欣赏过歌剧,却到那里去探听我的住址。她只知道小歌剧院在上野樱木町,不知道门牌号码。她从上野公园正门穿到后门,问了两次警察,然后又问了一个推销员,这才找到小歌剧院。回去的路,她不甚清楚。本应送她到电车站,或者让她乘出租汽车才是。但是,因为怕妻子不高兴,我没有这样做。我只是走在她前头,出了正门,把她送到大门口。门是她自己打开的,也是她自己关闭的。她不会故做媚态,再说我也没有闲工夫去看她的背影。可是,当她把门关上的时候,我的心潮不由得起伏翻腾,仿佛看到了一个非常寂寞的背影。像是把少女送到遥远的国度去,又像是让她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了。从上次少女来见我,到这次再来,相距已经十年了。我不禁想道:下次重逢是不是又要再过十年呢。
 
  不用说,那天夜里我和妻子都难以成眠。我服了比平时多一倍的安眠药。由于药物的作用,昨天早晨我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妻子硬把我摇醒,说是又有一位少女在等我醒来。不知出于偶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昔日的少女不断来访。虽然这位少女同我阔别了整整七年才又相逢,却没有前一天的少女来得唐突。因为早晨来的少女,前些日子给我来过信。只是这封信比前一天的少女来访,更使我出乎意外。另外这又是她第一次给我写的信。七八年前我们住在附近,同她经常会面,用不着书信往来。据说,前天来的少女曾对小女佣说:也许他早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昨天来的少女在信里写道:也许你早已把我抛诸脑后了。当小女佣传达前天来的少女的旧姓时,我还误以为是与她同姓的一个年轻的小说家呢。当女佣再说“是位妇女”时我立即想到:啊,原来是她!我对她阔别十年出其不意地来访,丝毫也不觉得奇怪。恐怕是由于这五六年来,我无时不在思念她的缘故。然而,对昨天来的少女,这九年里我早已完全忘却了。我接到她前些日子的来信,还误以为是别的女性写的呢。在十年前曾同前天来的少女一起在本乡的咖啡馆工作过很短时间的那些女招待中,有一个和发信人同名同姓的。她也在前年底突然寄来一封信。记得信上是这样写的:看在朋友份上,我有一事相求,若登门拜访不便,希望能找个地方面叙。我猜想,所谓朋友,也许是我昔日的情人。我无意中迟迟未复。她特别多疑,又来信说:像我这样的女子给您写信,给您添麻烦了吧。我大吃一惊,连忙写了一封道歉信。心想:那位女子结婚以后可能改姓了吧。把信再读下去,我想起了七年前的两个女学生,尤其是那个赤身露体的。她亭亭玉立在公共澡堂更衣处。她只不过从我眼里一掠而过,然而像她这样矫健、年轻、充满美感的肉体,我还不曾看过。因此这一瞬间的记忆至今犹新,如同带有宗教色彩的新鲜的梦境一样,仍没从我的心中消逝。然而,如今的她同这种强光般的梦境结合不起来了。人世间生活的艰辛,使七年后的这位少女的信也变得模模糊糊了。她父亲一年前得了胃癌,最近故去。她只有一个九岁的弟弟。举目无亲,又找不到职业维持今后的生计,唯一的一个朋友也于上月结了婚。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一天,她从杂志的卷首插图中,看见了我的照片,倍感亲切,心想:说不定可以托他给找个职业呢。于是,就给我来信。我们四五个大学生,过去常常同她们在一起游玩。由于职业的关系,每月的杂志都印有我的名字。所以除我之外,其他人的情况她一无所知。她在信尾写了这么一句话:如有机会见到旧友,请转告他们,我还活在人世。我复信说:介绍职业一事,暂时难以实现,得便的话,愿恭候畅叙旧谊。去年,一天上午她来了。她们两个人总是在一起,我辨不出她们谁是谁了。不过,我问妻子,来访的是个美人吗?我是一边脱睡衣一边笑着问的。其实,直到会面之前,写信人究竟是那位健美的少女,还是另一位少女,我也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了。


作品集川端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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