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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卷二 清晨 第三部 弥娜)(4)



    人家预备他一吃过饭就走的。但他跟着她们回进小客厅,和她们一起坐下,不想动身了。弥娜好几次忍着呵欠,向母亲示意。他完全不觉得,因为他快乐得有点醉意了,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因为弥娜望着他的时候照旧-着眼睛(其实那是她的习惯),——还有因为他一坐下来就不知道怎样站起来告辞。要不是克里赫太太拿出她又可爱又随便的态度把他送走,他竟会这样的坐一夜的。

    他走了,克里赫太太的褐色眼睛,弥娜的蓝眼睛,都有一道爱怜的光留在他心上;象花一般柔和细腻的手指,有种温馨的感觉留在他手上;还有一股他从来没闻过的,微妙的香味,在他周围缭绕,使他迷迷忽忽,差点儿发晕。

    两天以后,照着预先的约定,他又到她们家里,教弥娜弹琴。从此他经常一星期去上两次课,时间是早晨;往往他晚上还要去,不是弹琴,便是谈天。

    克里赫太太很高兴和他见面。这是一位聪明仁厚的女子。丈夫故世的时候,她三十五岁,虽然身心都还年轻,以前在交际场中非常活跃,却毫无遗憾的退隐了。她的特别容易抛弃世俗,也许因为浮华的乐趣已经享受够了,觉得她以前的那种日子不能希望永久过下去。她不忘记丈夫,倒不是为了在结缡的几年中对他有过近乎爱那样的感情:她是只要真诚的友谊就足够的;总之,她是淡于情欲而富于情感的人。

    她预备一心一意的教养女儿。凡是一个女人需要爱人家,需要被人家爱的那种独占的欲望,只能以自己的孩子为对象的时候,母性往往会发展过度,成为病态。可是克里赫太太在爱情方面的中庸之道,使她对儿女之爱也有了节度。她疼爱弥娜,但把她看得很清楚,决不想遮藏女儿的缺点,正如她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幻想一样。极有机智,极通情理,她那百发百中的眼光一瞥之间就能看破每个人的弱点与可笑之处:她只觉得好玩,可没有半点恶意;因为她宽容的气度与喜欢嘲弄的脾气差不多是相等的;她一边笑人家,一边很愿意帮助人家。

    小克利斯朵夫正好给她一个机会,能够把善心与批评精神施展一下。她来到本城的初期,为了守丧与外界不相往来,克利斯朵夫便成为她消闲解闷的对象。第一是为了他的才具。她虽不是音乐家,但很爱好音乐,懒洋洋的在那个缠绵悱恻的境界中出神,觉得身心愉快。克利斯朵夫弹着琴,她坐在炉火旁边做着活计,迷迷忽忽的笑着:手指一来一往的机械的动作,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飘忽不定的幻想,都使她默默体味到一种乐趣。

    但她对音乐家比对音乐更感兴趣。她相当聪明,感觉到克利斯朵夫那种少有的天赋,虽不能辨别出他真正的特点。眼看那神秘的火焰在他心中冒上来,她就很好奇的注意它觉醒的过程。至于他品格方面的优点,他的正直,勇敢,以及在儿童身上格外显得动人的刻苦精神,都很快的受到她的赏识。但她观察他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洞烛幽微,还是用的锐敏而嘲弄的目光。他的笨拙,丑陋,可笑的地方,她都觉得好玩;她也并不把他完全当真(她当真的事情根本不多)。并且,克利斯朵夫暴烈的性子,古怪的脾气,滑稽的激烈的冲动,使她认为他精神不大正常,而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克拉夫脱,他们一家世代都是老实的好人,优秀的音乐家,但多少有点儿疯癫。

    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这种轻描淡写的嘲弄的态度,只感觉到克里赫太太的慈爱。他是一向得不到人家的温情的!虽说宫廷里的差事使他和上流社会每天都有接触,可怜的克利斯朵夫始终是个野孩子,既无知识,又无教养。自私的贵人们对他的关切,只限于利用他的才具,绝对不想在任何方面帮助他。他到爵府里去,坐上钢琴弹奏,弹完了就走路,从来没人肯纡尊降贵和他谈谈,除非是漫不经心的夸他几句。从祖父死了以后,不论在家里在外边,没有一个人想到帮助他求点学问,学点立身处世之道,使他将来好好的做个人。无知无识与举动粗鲁,使他受累不浅。他千辛万苦,搅得满头大汗,想把自己培植起来,可是一无结果。书籍,谈话,榜样,什么都没有。他很需要把这种苦闷告诉一个朋友,却下不了决心。便是在奥多面前,他也不敢开口,因为刚说了几个字,奥多就拿出自命不凡的轻蔑的口气,使他好似心上放了块烧红的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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