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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卷二 清晨 第三部 弥娜)(3)



    这些平凡的客套虽然有点儿俏皮的意味,可还有不少真情实意,让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

    “哦,她们并没认出我呢,"他想着,心宽了。

    克里赫小姐正阖上书本,很好奇的打量着克利斯朵夫;她的母亲指着她说:

    “这是我的女儿弥娜,她也很想见见你。”

    “可是,妈妈,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啊。"弥娜说着笑了出来。

    “噢!她们早认得我了,"克利斯朵夫想到这个又慌了。

    “不错,"克里赫太太也笑着说,"我们搬来的那天,你来看过我们的。”

    小姑娘听了这些话,越发放声大笑,而克利斯朵夫的窘相使弥娜更笑个不住。那是种狂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克里赫太太想阻止她,可是自己也禁不住笑;克利斯朵夫虽然局促不安,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她们那种高兴是情不自禁的,教人没法生气。可是弥娜喘了口气,问克利斯朵夫在她们墙上可有什么事做的时候,他简直不知所措了。她看着他的慌张觉得好玩,他却心慌意乱,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些什么。幸而克里赫太太叫人端过茶来,把话扯开了,才给他解了围。

    她很亲热的问他生活情形。但他的心还没放下。他不知道怎么坐,不知道怎么抓住那摇摇晃晃的茶杯;他以为每次人家替他冲水,加糖,倒牛奶,捡点心,就得赶紧站起,行礼道谢;而常礼服,硬领,领带,把他紧箍着,使他身子僵直象戴了个甲壳,不敢也不能把头向左右挪动一下。克里赫太太无数的问话与动作使他发窘,弥娜的目光使他心惊胆战,似乎老钉着他的脸、手、动作,和衣服。她们想让他自在一点,所以克里赫太太滔滔不尽的和他说话,弥娜好玩的对他做着媚眼,他可是慌得更厉害了。

    结果她们知道除了唯唯诺诺与行礼之外,再也逗引不出他什么;克里赫太太独自说话也说得腻烦了,便请他坐上钢琴。他弹了莫扎特的一段柔板,比对着音乐会里的听众更羞怯。但便是这种羞怯,便是给两位妇女挑引起来的那种惶惑,便是使他又快活又发慌的那些胸中的激动,跟乐章里头的温柔与童贞的气息非常调和,使音乐更显得象春天一样的可爱。克里赫太太听了大为感动,把心中的感觉说了出来,语气之间不免显出上流人物惯有的态度,把他夸奖了一番,但她的真诚并没因之而减少一点;而过分的恭维出诸一个可爱的人,也是听了舒服的。顽皮的弥娜不作声了,她不胜惊奇的瞧着这个说话那么蠢而手指那么富于表情的少年。克利斯朵夫感到她们的同情,胆子大了一些。他继续弹着,向弥娜微微转过身子,很局促的笑了笑,低着眼睛,怯生生的说:

    “这就是我在你们墙上作的。”

    他弹了一个小曲子,主题的确是站在他喜欢的那个地方,望着花园的时候想到的,可并不是他见到弥娜和克里赫太太的那晚,——(不知为了什么神秘的理由,他硬要自己相信是那一晚!)——而是好几晚以前的。那段悠闲沉静的稍快的行板里面,有的是清明高远的印象:群鸟在那里欢唱,庄严的大树在恬静的夕阳中沉沉入睡。

    两位妇女听得高兴极了。曲子一完,活泼的克里赫太太马上站起身子,兴奋的握着他的手,非常热情的向他道谢。弥娜拍着手嚷着"妙极了",又说为了使他再作出些跟这个一样

    “登峰造极"的曲子,她要叫人靠墙放一座梯子,让他能舒舒服服的工作。克里赫太太叫克利斯朵夫不要听弥娜的疯话,只说既然他喜欢这个花园,尽可以随时来玩,也不必来招呼她们,要是他觉得拘束的话。

    “你不必来招呼我们,"弥娜好玩的学着母亲的话。“可是,要是真的不来招呼,你得小心些!”

    她用手指点了几下,装出威吓的神气。

    弥娜并不一定要克利斯朵夫来拜访她们,也不想勉强他尽什么礼数;但她喜欢给人家一点儿印象,本能的觉得这是怪有意思的玩艺儿。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满面通红。克里赫太太又讲其他的母亲,说从前还认识他的祖父,这些小手段把他完全笼络了。两位妇女的亲热,诚恳,渗透了他的心;他夸张这种浮而不实的好意和交际场中的殷勤,因为他一相情愿要认为那是深刻的感情。凭着天真的信心,他把自己的计划和苦难都说了出来。他再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多快,直到仆人来请用晚饭才吃了一惊。但克利斯朵夫的羞愧立刻变为欣喜,因为女主人请他一块儿吃饭,认为大家早晚是、而且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他坐在母女的中间,可是他在饭桌上所显的本领,远不如在钢琴上的讨人喜欢。他这一部分的教育是完全欠缺的;他认为坐上饭桌主要是吃喝,用不着顾到什么方式。爱整洁的弥娜就撅着嘴瞧着他,表示大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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