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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卷二 清晨 第二部 奥多)(8)



    最严重的是,克利斯朵夫继续藐视所有的篱笆,墙垣,

    “禁止通行、违即严惩"等等的牌示,和一切限制他的自由而保卫神圣的产业的措施。奥多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劝告是白费的:克利斯朵夫为表示勇猛,反而捣乱得更凶。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后面跟着奥多,不顾(或正因为)墙上胶着玻璃瓶的碎片,爬进一个私人的树林。他们正象在自己家里一样舒舒服服散步的时候,给一个守卫劈面撞见了,大骂一顿,还威吓着说要送去法办,然后态度极难堪的把他们赶了出来。在这个考验中,奥多一点显不出本领:他以为已经进了监狱,哭了,一边还楞头楞脑的推说,他是无意之间跟着克利斯朵夫进来的,没留神到是什么他方。赶到逃了出来,他也并不觉得高兴,马上气咻咻的责备克利斯朵夫,说是害了他。克利斯朵夫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叫他"胆怯鬼!"他们很不客气的抢白了几句。奥多要是认得归路的话,早就跟克利斯朵夫分手了;他无可奈何的跟着克利斯朵夫;你们俩都装做各走各路。

    天空酝酿着雷雨。他们因为心中有气,没有发觉。虫在闷热的田里嘶嘶乱叫。突然之间万籁俱寂。他们过了几分钟才发觉那种静默:静得耳朵里嗡嗡的响起来。他们抬头一望:天上阴惨惨的,已经堆满了大块的乌云,从四下里象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好似有个窟窿吸引它们集中到一处。奥多心中忧急,只不敢和克利斯朵夫说;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玩,故意装不觉得。可是他们不声不响的彼此走近了。田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丝风影。仅仅有股热气偶而使树上的小叶子轻轻抖动。忽然一阵旋风卷平地下的灰尘,没头没脑的抽打树木,把树身都扭弯了。接着又是一平静寂,比先前的更加凄厉。奥多决意开口了,他声音颤动着说:“阵雨来了。该回去了。”

    克利斯朵夫答道:“好,回去罢!”

    可是已经太晚了。一道眩目的剧烈的光一闪,天上就发出隆隆的响声,乌云吼起来了。一霎时,旋风把他们包围着,闪电使他们心惊胆战,雷声使他们耳朵发聋,两人从头到脚都浸在倾盆大雨里。他们在无遮无蔽的荒野中,半小时的路程内没有人烟。排山倒海似的雨水,死气沉沉的黑暗,再加一声声的霹雳发出殷红的光。他们心里想快快的跑,但雨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没法开步,鞋子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身上的水象急流似的直泻下来。他们连喘气都不大方便。奥多咬着牙齿,气疯了,对克利斯朵夫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他要停下来,认为这时走路是危险的,威吓着说要坐在路上,躺在耕过的泥地里。克利斯朵夫一言不答,尽管望前走,风、雨、闪电,使他睁不开眼睛,隆隆的响声使他昏昏沉沉,他也有些慌了,只是不肯承认。

    忽然阵雨过了,象来的时候一样突兀。但他们都已经狼狈不堪。其实,克利斯朵夫平时衣衫不整惯了,再糟些也算不了什么,但那么整洁又那么讲究穿著的奥多,就不免哭丧着脸;他好象不脱衣服洗了个澡;克利斯朵夫回头一望,禁不住笑出来。奥多受了这番打击,连生气的力量都没有了。克利斯朵夫看他可怜,就高高兴兴的和他谈话。奥多却火起很大地瞪了他一眼。克利斯朵夫带他到一个农家。两人烘干了衣服,喝着热酒。克利斯朵夫认为刚才那一场很好玩。但奥多觉得不是味儿,在后半节的散步中一声不出。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恼了,临别也不握握手。

    自从出了那件胡闹的事,他们有一个多星期不见面,心中都把对方很严厉的批判了一番。但他们把星期日的散步自己罚掉了一次以后,简直闷得发慌,胸中的怨恨终于消了。克利斯朵夫照例先凑上去,奥多居然接受了。两人也就言归于好。

    他们虽然有了裂痕,还是彼此少不了。他们有很多缺点,两人都很自私。但这种自私是天真的,不自觉的,不象成年人用心计的自私那么可厌,差不多是可爱的,并不妨害他们的真心相爱。他们多么需要爱,需要牺牲!小奥多编些以自己为主角的忠诚义侠的故事,伏在枕上哭了;他想出动人的情节,把自己描写做刚强,英勇,保护着自以为疼爱之极的克利斯朵夫。至于克利斯朵夫,只要看见或听见什么美妙的或出奇的东西,就得想:“可惜奥多不在这儿!"他把朋友的面目和自己整个的生活混在一起;而这面目经过渲染,显得那么甜美,使他陶然欲醉,把朋友的真相完全给忘了。他又想起好久以前奥多说过的某些话,拿来锦上添花的点缀了一番,感动得中心颤抖。他们互相模仿。奥多学着克利斯朵夫的态度,举动,笔迹。克利斯朵夫看见朋友变了自己的影子,拿自己的话,自己的思想都当作是他的,不禁大为起恼。可是他不知不觉也在模仿奥多,学他的穿扮、走路,和某些字的读音。这简直是着了魔。他们互相感染,水乳交融,心中洋溢着温情,象泉水一般到处飞涌。各人都以为这种柔情是给朋友激发起来的,可不知那是青春时期的先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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