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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权贵(第06章)(6)



  对他这些话能搭什么茬儿?只能也笑笑。是真的有点酸楚。最早使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尊卑悬殊的不正是你大江吗?你几乎直言告诉我你嫌弃我。从那时我明自你我是天与壤,无论我在心里多喜爱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只能永远属于心里。我没权力被人喜欢,只能被人捏捏碰碰,解个闷,或填填空缺。

  她没说这些。现在她心痛时也可以笑得很好。再说干吗心痛呢?出来和他看看电影,坐坐小馆儿应该是挺开心的事。他那样看你,就让他看吧。调情有多种方式:淮海往你身上捏,将他手轻轻打回去,就回答了他的调情。大江看,你看回去,也是有来有往,不乏调情意味。她却不能够,假如她把她与大江的关系处理成调情,她就再不可能默默享受她对他无望、因无望而纯粹的爱。她这时意识到:这种无望的爱是她的快乐。因为无望,她便不必期待回报,也不必费神费力去索取回报,更不必因索不来回报而不满。无望也使她从不妒嫉兆兆。她不愿见大江,不愿大江对她有任何超越调情的情感表白,就是为避免那无望升格为有望。人一旦有望就变得不易满足,有碗里的想锅里的,并如履薄冰,生怕一脚踩空,坠进失望。而失望能加害于本来就无望的人吗?当然不能。

  大江在她想这些时讲起自己的所谓自我设计:要做个科学家式的军事家;要改变这支没文化因而愚蠢的军队素质;要写现代兵书;要向人们证实他今后的成功与他的草鞋权贵家庭毫无关系。他本人决不是个“绿衣巷衙内”。

  兀突地,他提起兆兆。

  “她很聪明。是个难得角认真的女人。”他眼睛略向上翻,想还有什么词去形容他对女明友的满意。“她好学,不俗气。对了,她的字写得特漂亮!”他再次抬起眼,像是赞美词多得他无所适从了。

  霜降诚心诚意分享他的满足和幸运感。

  他很轻地舒口气,说:“问题是我不喜欢她,就像她不喜欢我一样。”

  霜降警觉起来。

  “我俩在一起,只因为我明白她合标准,她也明自。

  我具备做她丈夫的条件。标准和条件都有,就是喜欢没有。更别说爱。所以我们在一块很累,太人为地想培养那个喜欢。”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霜降被自已这句横着出来的话吓一跳。话问得多乡里乡气,缺斯文。既问了,她只得作无心无肺的样子挤挤眼。

  “我毕业论文写完以后再看。可能十月,”他说,“那时我的部队实习也结束了。”

  霜降感觉一脚踩空了。冰裂了,冰下而是无底的失望。什么时候她竟走上了希望的薄冰?是他引她走上来的。

  她说这冷面真辣,他问:你辣出眼泪来啦?他掏出叠得四方见棱的白手绢,问她要不要:她要了:突然想到兆兆也要过这样的手绢。

  一阵几乎是幸福的怨恨:我本来安安分分,你这是要把我往哪儿引?给还手绢,她站起;说这可真的该回去了。

  大江不动。两人一站一坐地沉默。店里所有的一男一女都在甜的沉默中。“喂,你什么时候走呢?”大江兀突地问。

  “到哪儿?”

  “我给你找的那些补习课本不见了。”他停顿,观察她,“你把它们拿走了。考得不错。什么时间离开我家去当大学生呢?”他蔫笑了:

  她看着他。你暗中一直在关注我,正像我暗中始终期待你关注。两人走过窄门时,霜降觉出自己肩上有了一只手。她扭头去看他脸,希望他这回能告诉她那手意味什么。她看到的脸是微仰的,有心事的,似乎守着太多心事他完全不管自己的手去了哪里。

  “咳,霜降!”谁在叫。一个坐在门口桌边的男人站起来,看看霜降,马上又去看大江。这男人头发烫过,长久不洗因而结成缕缕。

  “是你呀!”霜降认出了那个把她领进程家院的小赵。

  她同时感觉大江扣住她肩的手没了。

  “我复员啦!在贩甲鱼!好挣!要不是你上次卖那东西提醒我,我还真不知那东西会在北京城主贵!我见你大了……”

  “我大收着我寄回去的皮裤子了吧?”霜降感觉到大江的厌烦,却仍忍不住将家里、村子里这个那个问个遍。

  “他……是大江吧?”小赵问她,然后笑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笑向大江,身子快速一矮,又一高,出来个滑稽的礼节。大江伸出手去握,叫着“小赵哇!怎么样啊?”霜降吃惊:眼前的完全是个年轻程司令。她忆起四星说的,某一刹那父亲会附着于他,控制他的行动。她没想到那神秘的控制也会出现在大江身上,无论他怎样自认为他与父亲不同。

  在这点上四星竟多些自知。

  大概由于小赵打量他俩时目光的狡狯,大江不舒服了,往下骑的一段路,他不发一语。或许他还突然看到一种背景:穷僻粗陋乡村中的一座农舍,捧大碗喝粥的儿女们管父亲叫“大”,霜降就属于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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