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权贵(第03章)(9)
时间:2023-01-05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他们把自己的父辈看得颇透。像程家的所有儿女一样,一面批评着父辈,一面最大限度享用父辈的特权。看老将军仔细拈起碗底最后一粒饭,他们会同情地一笑: 瞧,祖孙八代都饿怕了。他们对自己的父辈那样轻蔑,轻蔑到了不值得与之认真地做一句争论,当面全好好好,背地里:“老爷子懂什么?”每个儿女背地里从不叫爸爸,都是张口闭口“老爷子”若要父亲在经济上援助就说:“骗老爷子钱去!”若想得到父亲在社会上的支持,就说:“哄老爷子给找几个老关系。”逢到父亲发表见解,他们就说: “老爷子又打什么岔儿?”碰上父亲发火,或与某个儿女口角起来,几乎所有儿女刹那间齐了心,相互安慰:“想开点,别跟老爷子一般见识!”两代人天天都惹彼此不高兴,天天都你不容我我不容你,却谁也离不开谁。霜降想,怎么会这么滑稽?在外面,他们对自己的父亲突然亲热也尊重起来,三句话就让人搞清,他们有个称得上谁谁谁的父亲,于是“老爷子”们又变成了父亲。 高个眼镜己主动介绍了谁谁谁是他父亲。不过霜降对这些谁谁谁没任何知识,既没被吓着也没表示仰慕。他又玩笑地话及程大江,说他是个官场情场都走运的家伙。他太忙于谈话,节拍不数了,脚步马上乱。他赶紧放弃交谈,出声地数起步子来。这时他们跳到舞池另一端,霜降发现椅子上就剩了两个年幼的孩子,抬高嗓门问:“放放和嘉嘉呢?” “那不,”他们一指,霜降看见两个年长的孩子正模仿大人们跳舞。 “哪来这么多的孩子?”她的舞伴问。 “我带来的啊。”霜降答着,一边去问孩子:“霜降跳得好不好?” 孩子们却叫:“霜降,我们尿憋死啦!” “你喜欢孩子?”舞伴又问。 霜降先回答孩子:“我马上带你们上厕所!”然后回答她的舞伴:“不喜欢也要喜欢,到城里总要做事挣钱啊。” “你是个……小阿姨?” 霜降笑笑说“是”。见一伙人喝饮料,她说:“‘可口可乐’真吓人,一开砰一声,像拉手榴弹!”她笑着说她刚到北京那时,头回根本就没敢开它。他也笑,但心思全跑了。 晚会最热闹时,霜降领孩子们离开了。回到家,楼和院子都已熄灯。东旗在淮海的指挥下倒车。黑色“本茨” 在院子里显得大而笨重。“妈的这黑棺材!……”东旗脾气来了。 “倒!倒!”淮海令人眼花缭乱地打着各种手势,嗓子都喊裂了:“你倒啊,我这不是给你瞅着吗?笨娘儿们!” “淮海,你个流氓跟谁说话呢?少拿我当你那些小娼妇吃喝!”东旗头伸出车窗。 川南从楼梯走下来,“淮海,今晚牌还打不打了?!东旗,这家伙输打赢要,活活一个无赖!昨晚赢了钱,今晚牌桌的边都不溜!”她又说:“嚷!嚷!把老爷子吵醒,明天谁也甭打算用车!” 随后三人就谁使用这部车争起来。这是程家从来不得平息的冲突。有次程司令去参加军委扩大会议,预计在会议上发言,而发言稿却与议程对不上号。老将军让秘书开了车回家去换,车停在门口没锁,秘书刚上楼,车就被开跑了等秘书骑了自行车把发言稿送到,会早已散了。秘书在厕所里找到将军,将军一个耳捆子险些将他扇进便池。程司令的警卫员和秘书少有不捱打的,无论打得冤或不冤,这些秘书、警卫员立刻会得到一纸程司令亲书的晋级状。有的老婆在农村,长期得不到城市户口,或者一家老少挤一间斗室,长期得不到住房分配,往往在捱了一拳或一掌之后,什么大小新老难题统统解决了。因此那些秘书、警卫员私下对人说:“只要程司令一拔拳头或一抽巴掌,我直怕他改主意;只要他拳掌一敲定在我身上,我心里就暗叫‘打得好’!” 第二天早晨,霜降仍到小山坡上检绿豆,大江仍在小路上长跑。这回他只对她扬扬手,也笑,但笑得很生。他跑了没几圈就不见了。霜降走进小门,发现大江手叉腰站在门边吃:汗背心搭在一边肩上。背稍微佝偻。她从没见过这样不精神的大江。 “你在等谁?”她问。她希望听他答:等你,哪怕以他一贯的戏谑。 他却没有。没有了他与她一开初的胡搅和捣蛋。他笑得很有分寸,说:“不等谁。等你进来了我好拴门。” 一夜间,他怎么和她生成这样了?她装不察觉地走过去,心却有一些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