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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权贵(第03章)(10)



  “霜降……”他突然叫。她预备他这样叫的,却还是一怔。“啊?……”她回身,又那样略低险,让眼深下去,让目光打着弯到他脸上。

  “你怎么事先没告诉我?”他问,口气尽力地淡。

  “什么?……”她仍把脸那样摆着,很快发现没必要,他根本顾不上她有多动人;他在坡一件事烦着。

  “你没告诉我……我还以为你……我根木没想到你在我家……工作。当然,这没关系……”

  她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现在的程大江,是更正了他们间关系的程大江;是个跟小保姆从不瞎扯八搭的正派衙内;是个以调侃女佣为耻的少爷,他之所以跟她逗过,甚至调情过仅因为他不知她是谁,他上了一记当。上了她的当,因为她瞒了事实。仿佛她那点痴妄被人看透并揭短一样道破了,她感到羞恼。她更多的是对自己恼,对那个妄为的自己——它的虚荣、好高鹜远使她竟敢去做他的梦。

  使她真的有一过窃取他好感的企图。那企图大胆到了如此地步:她竟以为那道原本存在的尊卑界限是可以偷渡的。

  霜降感到一个很好的冷笑正在她脸上形成。她是笑给自己看的,让自己晓得好丑,从此不再哄骗自己。“那你把我当成了谁?”

  她也得把冷笑给他:看你还敢瞎去拈花惹草。看她这个笑法,他话讲得更淡,说这院里常有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来往:哪个嫂子的表姐妹;老爷子朋友的晚辈;孩儿妈的近亲远亲。总之,他把邀个姑娘出去玩玩,跳跳舞解释得很正常、很平常;让她放心,他对她什么念头都没有。

  然后他说:家里的小阿姨们都被淮海他们带出去跳过舞。

  让霜降听起来,那意思是:即便带个小保姆去跳舞也不是什么丢人事:即便丢人,也不止他一人丢人。说完这些,他松弛下来。他实际上把自已给说服了:你是不是小保姆一点也不要紧,反正我没对你动过心思。这时他对两个正打羽毛球的小保姆喊:“臭球臭球!要不要我给你们来个示范?……”小保姆说她们不稀罕他的示范,他回头对霜降笑笑。

  霜降没有盛接他的笑。你表演什么?表演你对女佣一律的不歧视?她扭身走开,听大江边打球边和她们耍嘴,成心声音朗朗的。她走她的路,心想:你有力气就接着表演吧。

  几天过去,霜降的心已舒服过来,除却她瞥见他一掠而过的身影。她尽力不去看那身影。也很尽力地,她避免看自己的身影。浴室里有块你不得不照面的镜子,她总虚了眼走过去:不然她会看清一个修修婷婷的女子,光生生地束紧头发,衣着很寡淡。她会被那身影鄙薄或鄙薄那身影:就你吗?就你吗?你不就是你吗?你以为你不是你吗?你多么不一样到头来还是一样的——你还是个和其他小女佣没什么两样的小女佣。不管你和不和她们同样地傻吃傻睡傻打扮;不管你喜不喜欢读书和想心思,你和她们完全一样。不一样的是你挣着一份额外的钱。你那么欣然地接受了孩儿妈传来的指令,每天去为四星送三顿饭。你也同徉欣然地接受了四星的央求,每天陪伴他一小时。他花这一小时的钱。在这小时里你得陪他东拉西扯,替他不断地变更家具位置,忍受他温存或暴烈的歇斯底里。你当然明白在这十元钱一小时交易之外的更大的谋图,那是你不可能给予的。四星不是平白无故在钱上吃亏的人。他尚未与世界隔绝到忘记一个大学教授的演讲不过十元钱一小时。与他的全家一洋,四星在钱上决不扯皮,落落大方地表现自己的贪婪,正义的冷酷,坦然地拒绝任何占他便宜的企图。因此,当他以十元钱一小时偿负你的劳力和几分俏皮温柔,你知道有什么正往这交易之外延伸。不是爱情,不是感情,四星已声明过他对人既没有爱也不会有感情。你暂时无法断定被个无爱亦无感情的男人深深搂住是不是该谢天谢地。你也无法断定无爱亦无感情,仅为了钱和一点怜悯去和一个男人亲近是不是下作。总有一天,你想毁掉能容下你的所有镜子,再也不要听它对你说:就你吗?就你吗?……

  那一天,你的那一点点非分之想就粉身碎骨了。等一等,那就是说,目前那非分之想还没死?起码没死个透?

  它在哪儿?在你眼里、唇上、在你无端的笑和惆怅中?它像最无价值的草,只需喂它一丝太阳两滴雨,它便苟活下来。它苟活在你的到处。仅大江这个名字就够喂它了。

  “大江,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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