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首诗,有人说是关乎艳遇,有人干脆说是一夜情,过分的还有我家某人,被强迫着读过一遍之后,鬼鬼祟祟地笑道:“你猜,这场景在哪部小说里经常出现?”我不接茬,且看他又憋什么坏水,果然,他笑着说:“《西游记》啊,荒郊野岭突然冒出一个大美女,也就那里面才有!”说完哈哈大笑着走开,其实我连跟他生气的劲都没有。 被这么着煞了一下风景,也不妨碍我对这首诗的喜爱,在我看来,它不是写实之作,当然,也不像某人说的那么魔幻,它说的,是一个寂寞的梦想。 蔓草纵横,白露未晞,我信步到此,希望与你相遇。你不是那“桃之夭夭”的美人,亦未曾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具体,我只见你清澈明亮的眼神,既善于倾听,又善于懂得,遇见这样一个你,就是遇见我最好的自己。 这首诗说的,也是一个白日梦,但是它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种高级,不是青春期里的躁动,着急地想抓住一个美女,清晨的野外,蔓草与露水之间,怎么看都不是艳遇频发地带,除非是有约在先,可是作者说了,他要的是“邂逅相遇”,事前暗送秋波心知肚明的不算。 作者为啥要这么跟自己较劲?因为他有理想,不是光美女就可以了,他希望遇见的,是一个真正的知己。 满世界的人都自称苦闷,知己成了比黄金还稀缺的资源,但我觉得说这话的人首先应该自我反省一下,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做好遇见知己的准备了吗? 活在这人世间,谁都有点自我保护意识,传说有人长年累月戴着面具,但我所见不多,我见到的,是大部分人都会涂上一层防护油,然后去微笑、敷衍、搭讪、应酬……油腻腻地走来走去,度过时日。天长日久的,有的人跟他的防护油合二为一,梦里也是油腻腻的表情,有的人则还记得在某些时刻卸一下妆,与真实的自己,来一次零距离的相对。 苏轼有首《西江月》,讲的就是与自己劈面相逢的感觉: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谷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那天他本来挺倒霉,在外面喝酒喝得太晚,家童睡死了,敲门也不应。学士老爷大约是不习惯带钥匙的,进不了门,干脆到江边溜达溜达。接下来,他没有按照常规,来一番文人擅长的风景描写,而是对着浩浩江面,发出这样的感慨: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在无人的江边,在夜深人静进不了家门的一刻,他很自然地卸下了所有的身份,还原成了孑然一身的这一个人,他用这个人的眼光回看一下日常生活中的自己,滔滔的废话,泛滥的笑容,那些自以为是肺腑之内的心情,说到底竟都是为欲望所牵系,谁的灵魂,真的驻扎于自己的身体?貌似真诚的表现背后,未必没有说不出口的“营营”。 江边一刻,他寂寞了,沉静了,澄明了,超脱了,而这全拜那个酣睡的小家童所赐,苏大人若是顺顺当当地进了门,也就洗洗睡了,哪会深更半夜的,跑到这江边溜达?又如何能生出这种孤绝的情怀?只可惜那个聪明的,能说出“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朝云不在身边,她若在此时此刻,也许能够更懂他。 《野有蔓草》则是在清晨的野外。我习惯在清晨写作,知道清晨的好,既不像白天,有着菜市场般的嘈杂,也不像夜晚,充斥着廉价的诱惑,在这新鲜而又岑寂的雾气里,我首先找到了自己,然后,我希望,遇见你。 这样的相知,是高级的相知。人世间的相知,有时好像也不那么难,两个人见面了,谈股票、房价,小孩的学区,明星的绯闻,轻易就能找到N多共鸣点,至于在性的吸引的前提下,装作欣赏对方的灵魂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这浅层次上的共鸣来得快去得也快,更重要的,它无法给你带来深刻的喜悦,激起你灵魂不由自主的颤栗,和想要拥抱的热情。 在寂寞之处遇见知己,因此成了一个永恒的主题,辛弃疾在灯火阑珊处遇见,戴望舒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里遇见,我最为心动的,是“古诗十九首”里的那个无名的女子,她选择了高楼,希望在高楼之上遇见: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西北有高楼,高处不胜寒,这个决绝的不随和的女子,要的就是高楼之上的那股孤寒。这高楼,可以是实指,也可以是虚指,是她心中的一座楼阁,她等待的,是能够走到这楼阁最高处的人。 黛玉的风流袅娜,薛蟠也能懂得,在人群里看见了,立马“酥倒”;黛玉的才华,宝玉早早就懂得,但她的才华,未必就比宝钗甚至湘云高出多少;黛玉迥异于众人之处,在于情怀,在于对于生命细致入微的感触,当宝玉听到她念“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推想到眼前一切事物包括自己都将到无可寻觅之地时,不觉恸倒在山坡上,但这时,他还是没能走到她的高楼之上,直到放弃其他人的眼泪,参透“一个人一生只能得到一份眼泪”,他们的心灵,才算真正走到一起。 是的,我在高楼之上等你,是要你懂得,我极高极深的地方,琴声是语言,也是留给你的阶梯。但是,茫茫人世,有谁能懂那琴声,有能力有愿望走到你的楼阁之上?“一弹再三唱,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这感慨凄清而又激越,等了又等,伤感着,却并没有绝望,“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她还是梦想着,能够遇到一个人,和她一起,飞到更高的地方。 《野有蔓草》的愿望也如是,“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他设想的结果,一点也不具体,没想“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他想遇见她,不是为了解闷、陪伴乃至生儿育女,而是“与子偕臧”。臧”的意思是“美好“,以最美好的自己,遇见一个美好的人,然后和她(他)一往无前地美好下去,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它可遇不可求,难怪只能“邂逅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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