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第13章)(8)
时间:2023-01-03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差不多死了。”她干巴巴地说:“你用什么打的?这么狠。” “就这把大锁。”叔叔一眼睁一眼闭地看着小点儿,“你跟这球男人好?” 她点头。 “你喜欢他?” 她迟疑一会儿,还是承认了。叔叔厚厚的嘴唇顿时惊愕地启开,露出银牙。“那我救他。”叔叔说;然后他用套马绳将他捆在马背上,自己也跳上马。小点儿追了几步问:“你从哪里知道我的事,指导员?”他大吼起来。 “问那么球清楚,他就死个球了!”然后他打马跑出去。 小点儿是死在秋天那场大火里,只差一步,火把她包围了。有人喊她叫她,她没跑出来。人们始终没看见她被烧成了什么。那是秋天。 小点儿立在那儿,那是初夏。她犹豫一会儿,走到沈红霞身边。天黑了,她想倒碗水喝却把水壶的水都倒在地上。 “本来我谁也不想告诉,不过我还是要对你讲,红霞。说不定哪天,我就走了。她们问的时候你有数就是了,我是走了,不是死了。”小点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 沈红霞慢慢向她转过脸,刹那间,小点儿明白她早就看清了她,对她卑劣的往昔早已了解。“你是谁?”沈红霞突然问。 她感到无法再隐瞒,面对这位正直刚强的女性;在她俩共处的时光里,一种新的人格从她那里已渐渐移到她身上。她的新品行牢牢挟制着她,当沈红霞一句句问下去时,她便一句句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 最后,沈红霞说:“你就是她。” 小点儿惨笑一下说:“我是她,但我已经不是她了。” 沈红霞说:“你到这里不过是逃亡、流窜,避开法网。” 小点儿说:“我不愿进牢。因为我知道从牢里出来的人再也不能重新做人;牢里只能使各类罪恶交叉感染。你带着单一的恶习进去,往往带着多品种劣迹出来。所以我知道公安局来人侦察我,就在场部,我没去投案。”沈红霞恳切地握住她的手。 “你必须去。” 她说她绝不。 “那我就送你去。” 她愣了。突然跪在沈红霞面前,说:她愿意在这里辛劳地放一辈子马。沈红霞用没有视觉的眼睛看着她,再一次说:“你必须去。我相信你不会逃的,我相信你会想通,自觉自愿地去。”小点儿慢慢从她滚热的手掌中抽出自己冰冷的手,现在要逃她是绝对看不见的。但她没有。“等我接完最后一批马驹,就去。”她说。 沈红霞点点头,应允了。她拄着木杖站起来,跪着的她感到她在不断升高、升高。跪着的小点儿觉得她像一尊很高很高的女神。 石雕。 叔叔没想到狼的复仇竟如此气吞山河。黑暗中,一望无际的狼群向他漫过来,他在狼呼出的恶臭气味中几乎窒息。从他把憨巴高悬示众的时刻,狼就在等待这天。他知道自己终于活到头了。 他索性跳下马,又抽了马一鞭。马驮着那个半死不活的人离去后,他才踏踏实实地投入这场最后的决斗。他不动,等狼先进攻。他所有的武器就是一根皮鞭和一把大锁。 天亮时,一个名叫叔叔的勇士消失了。狼群散开后,地上竟连一滴血、一块骨头、一根毛发都没留下。只有一把很古很古的大锁头落在草叶里,凭它自身的重量,它将一点一点沉进土地,再作为历史。被后人一点一点挖出来。它没有匙孔,于是后人对研究它也就无处入手。 天亮时,场部的人发现马驮着一团僵硬的东西。有人认出那是叔叔的马。解开层层缠裹的长绳,人们认出这东西实际上是个人:是那个高明的兽医。兽医睁开眼,神情漠然地看看周围。后来人们发现他并不是在东张西望。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无端地转转眼珠。休想从他嘴里问出一个字,他早年的光荣与理想,而后的失望与苦闷,最终的空虚与堕落,他有充分的时间躺在那里慢慢总结。人们只记得曾有个最兢兢业业的兽医,在他脑部受了莫名其妙的伤害后,靠鼻饲活完就死了。所谓鼻饲就是像浇灌植物那样按时灌给他各种养分。他像植物一样静悄悄地活着,一张病床就是他的土壤。许多年后,人道主义这观念发生了变化,他所有人为的新陈代谢就被停止了。他死时护理他的人全部老了,只有他把年华停留住了。他温文尔雅地死去时,仍像多年前送进医院一样年轻。他始终守口如瓶,没有叛卖给了他一记棒喝、把他从爱和欲的麻烦中解脱出来、使他彻底脱俗入梵境的那个人。他是葬得最冷清的一名青年垦荒队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