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第13章)(4)
时间:2023-01-03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他冷冷地抱着膀子,看它疯够。它那种既悲哀又风骚的尖叫让他腻透了。他向身后伸出手:把那根老牛皮鞭给老子拿来。那条鞭子被柯丹扔到他脚边,未等他去拾,它已在原地自行扭动伸缩,如一条噬血的巨大水蛭。 叔叔掂起它,大步走进马群,随意滚上一匹壮实的白阉马。绛杈见他冲过来,以及那根动弹不已的紫红发黑的皮鞭时,顿时胆怯了,一步步退缩,然后站住。三长一短的腿使它胯与肩扭着,极度的痛苦中仍透着几分妖娆。叔叔想:它真像个又美又贱的小妇人。 叔叔突然从身后舞出长鞭。对处罚作了充足准备的绛杈仍被这一鞭抽得直打跌。它惨号一声便跑。但它毕竟是匹残马,很快被叔叔的肥壮白马追上。叔叔使白马与它平行,这样抽起来十分方便。绛杈的红鬃被抽断,血光一样飞溅起来。 一直追打到牧马班的宿地。绛杈投奔一般一头扎进房门。这下它的祸惹得更大了,屋里被它冲撞得一片狼藉。 它知道已无处可逃。叔叔跳下马,将它牵出门。任他抽打得皮开肉绽,它也不再动一下。每一鞭带来的剧痛都使它猛地打个挺。正打草的姑娘们一齐赶来,她们被惊天动地的鞭挞声所震慑,立在旁边像一群木偶。老皮鞭抽得地皮一阵阵发麻。绛杈美丽高贵的皮毛渐渐成了斑驳的瘌痢,它除了痉挛着打挺,不作任何逃避和躲闪。它那样子是任凭他打到死。 “别打它了!”几个姑娘为绛杈的惨状痛心,她们对它连日来的反常表现怀有一种极难言喻的理解。她们甚至根据某种共通的信号,感知它内心的痛楚远甚于肉体,因此叔叔打得再痛,无非是使它内外两种痛苦渐渐协调。 “你会打死它的!”老杜喊道,泪水顿时淌了满脸。 叔叔用极其平淡的声音说:“打死它就安生了,你们也安生了。” 老杜突然“啊”的一声双手捂住脸,人们见她手缝里大股的泪溢出来。她蹲下,然后跪下,那溢出的泪水中渐渐渗进了血。姑娘们不知她怎么了,用力掰开她的手,又一股鲜血从她嘴里涌出,泛着温吞吞的泡沫。她的喘息越发像胸腔里揣了个水泵。大家想起,从她掉进冰窟窿被救活,喘气声就变得古怪,此刻总算泵压出血来。 所有姑娘都呜呜大哭。叔叔奇怪地歇下手,扭头一看,她们都哭矮了一截;再仔细看,她们原是齐齐地跪在那里。他感到见了鬼,打匹马,治治这匹骚母马的无理取闹,她们闹什么。“都给我立正!” “别打啦!……”几条尖嗓门一齐哭叫。 “立正!……”叔叔仍喊。 “别打啦!别打啦!”这锐声的哭叫变得重重叠叠。一时间叔叔疑惑不只是几个女子在叫,而是一个庞大的雌性阵容在哀求和威胁他,逼他放下手里的鞭子。他头一次在女性面前发怵,但他不相信这种刹那间的怵然是真实的。他抑制着内心的虚弱,面对她们,“啪”地甩了个炸耳的空鞭。透明的空气水纹一样波动起来。他甩空鞭的技术是第一流的,这下比喊口令还灵,她们被镇住了。 但是突然,不知谁领的头,抑或是不谋而合,她们一下冲上来,迎着他啪啪响的长鞭,扑到他身上,踢打撕咬,闷声不响地替绛杈报复这条好汉。他并不还手,岿然不动。他向来认为:跟娘们儿干架的男人算个什么东西。他从容地抱住膀子,似乎挨揍的不是他,他是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他一边看她们打自己,一边用亲密动人的嗓音说:“打吧。打得不错。打死他才好。母牲口们,妈的。” 之后,他整整衣服,虽然已撕得七零八散。那个被扯掉了帽沿的军帽被深深踩进土里,他用脚将它刨出,拾起,土也不抖就毕端毕正地戴到头上。然后,他用两个手指从上衣兜里夹出那只发红的假眼珠,在嘴里消毒后投入眼眶。她们想不起叔叔是在哪一刻抽空摘下它的。 她们没想到,这个被厮打得稀烂却更显得威严的男子汉叔叔,就这样在她们的记忆和永远的怀念中留下了最后一个形象。 身心重创的绛杈流产了。起初并未引起人们注意,因此它并没有征兆,仍是远离马群呆呆地踱步。它昼夜不停地踱步,一股股汹涌的血就这样涌,最后一个不成形的肉团出来了,它仍是呆呆地踱步。绛杈漠然地看着那肉团,不知凭了什么,它认定它将是匹红色的马。它想:多么侥幸,它终于没有沦为一匹马。 人们用最精的料喂它,它懂得她们的每个眼神每个手势,它知道那里面饱含怜悯和安慰。她们轻轻用一把鲜红的梳子替它梳理鬃毛,它想:她们这样做是一无所图的,因为她们已明白它不会再有价值。它跛足,并很可能因为这次流产而失去生育功能。她们这样关怀一匹等于报废的马实在是不必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