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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殇子迦太基(7)

13.阿尔卑斯千里雪
  
  “在阿尔卑斯广漠的山区
  在凄怆暗淡的花岗石上
  在燃烧着的冰川中间
  中午时分万籁俱寂
  四周恬静而安谧
  没有一丝清风吹拂松树和杉木
  它们在烈日透射下挺直身子
  只有乱石间淙淙的水流
  像琴儿那样发出喁喁细语。”
  
  这是十九世纪意大利诗人卡尔杜齐的田园诗《阿尔卑斯正午》。而当两千多年前汉尼拔走在阿尔卑斯山间之时,他可没心思去体会这份诗情画意。其时已是公元前218年9月初,山中已进入降雪季节,时令与什么“烈日”、“清风”之类的意境相去甚远,倒是“凄怆暗淡”的感觉,古今无不同。
  
  离开新迦太基已有半年,与罗马人还一仗没打,远征军就已减员近半。而即便现在这点兵力,还是因为汉尼拔躲避罗马军队才得以保全的。
  
  那是在大约一个多月前,当他们渡过罗纳河时,正好老西庇阿西征的罗马军团也从海路进抵马赛,他的斥候兵已发现了汉尼拔的主力,当时双方相距约有四天的路程。
  
  老西庇阿闻报,率军赶来。汉尼拔知道对手的兵力是两个罗马军团外加若干盟邦仆从军,人数基本相当于己方的一半(每个罗马军团的定员为30个步兵中队,即6000人上下),如果与之打一场遭遇战,胜算很大。但迦太基统帅却没有见猎心喜——他这次奇袭凭的是什么?用《亮剑》里边李云龙的话说,凭的就是罗马人不知道他的厉害。如果在到达战略目的地之前过早地暴露实力,势必会丧失这个敌明我暗的战略优势,那将会得不偿失。汉尼拔努力让他那颗被对罗马人的恨意煎熬的心冷却下来,命令部队避敌锋芒,沿着罗纳河加速向北前进。
  
  汉尼拔主动逃离战场,绝非勇气不足,他敢将孤军越天险犯罗马,其勇自不待言。但真正的勇者并不逞快于一战一阵,不执着于一城一地,最终的战略目标才最重要。就如苏洵《留侯论》所云: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西庇阿老匹夫,权且容你寄首于项吧。
  
  以步兵为主的罗马军团追不上汉尼拔,但老西庇阿已从敌人的行军路线判明了他们的战略意图:这伙人的目标是罗马本土。老西庇阿有些不解:这不是以卵击石吗?意大利北部的波河防线,有司法官曼利乌斯率领的两个军团在驻守,尽管这两个军团刚在镇压高卢叛乱的战役中折损了一些人手,但占有地利之便外加以逸待劳,足可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布匿人片甲无归,只要打声招呼让他们早做防备就行了。于是老西庇阿把军队交给弟弟格涅乌斯,让他按原计划向西班牙挺进,自己则率一小部分军队在马赛重新登船,从海上抄近路赶奔意大利的比萨,再北上与曼利乌斯部会合。
  
  再说汉尼拔,甩脱了追兵后,就来到了高卢诸部落的地盘。这些彪悍的蛮族刚被罗马修理过,与汉尼拔有着同仇敌忾的感情基础,但他们对这些全副武装的来客也心存芥蒂,态度不冷不热。汉尼拔没白跟姐夫学那套合纵连横之术,他施展外交手段,挑动这些部落的民族情绪,把他们拉进针对罗马的统一战线,对能争取的,无不卑辞厚礼,着意结纳,没办法,强龙不压地头蛇,古今中外皆然——刘伯承到了彝人的地盘,不也跟小叶丹歃血为盟了吗。
  
  对于给脸不兜着的,也要坚决打击,比如当远征军途经今天以盛产巨犬而闻名的小圣伯纳山时,这里的布洛罗根人在山间险道设伏,袭击迦太基的辎重部队,慌乱中不少骡马跌落山谷。汉尼拔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当他定下神来,很快就摆平了这帮剪径的家伙,并且掠走该部落全部牲畜,布洛罗根人偷鸡不成反蚀米,都要怪他们没看准对象就草率下手——打劫其实是个很需要技术含量的活儿。
  
  不过最令远征军头疼的不是这些小打小闹的战斗,而是糟糕的自然条件。前面说过,军队进入山区时是9月,在平均海拔3000米的地方,已算是冬季了。阿尔卑斯开始下雪,冷得让人无法多挨一天,来自热带的象队,像它们的远亲猛犸一样在白皑皑的山路上步履蹒跚。军队常常要扫清积雪,凿开路面的冰层,以便战马和大象通过。即便如此,还是常有骡马失足被冰凌刺穿了腿无法再走,主人只好用刀子结束它们的痛苦,这些可怜牲畜的哀鸣在山间回响,不绝于耳。有时还会碰到巨石拦路,汉尼拔就令人在石头上淋上醋,再堆柴焚烧,在当时没有炸药的情况下,这算是一个偏方,醋可以使石头质地变得松软,据说旧社会天桥卖艺拿脑袋拍砖的就用此法,事前把砖在醋里泡。这么折腾了许久,醋熘石头终于出现裂缝,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片片龟裂,被从山道上清理下去。
  
  逢山开道遇水搭桥,经过半个多月的跋涉,汉尼拔终于攀上小圣伯纳山那巍峨耸立的白垩岩山峰。峰顶是一片约4平方公里的开阔平地,波河的支流多利亚河就发源于此,站在这极目四望,荡胸生层云,回首来路,白象般的群峦已尽被抛在身后,前方的山势都是蜿蜒向下的,这意味着他们已经站上了这次远征的最高点。
  
  汉尼拔在此休整,并借机激励士气,告诉士兵们他们已经走完了最艰苦的征程,“使登山人快意适情的下山路已赫然在望”,未来的途中遇到的将是友好的高卢部落。果然,他的雄辩之才使得饱受行军之苦的士兵们情绪恢复高涨。
  
  话虽如此,但事实上登顶带来的积极意义,更多的是体现在心理上,路并不会因此而变得好走。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尤其在冰雪覆盖的山路上,更要时时用树枝铺路,免得牲畜滑倒,而遇到狭窄的山谷,也要穿凿而进。军粮更是大问题,后世史家来考察汉尼拔的行军路线,惊叹迦太基军队走过的某些山间小路的最窄处“连骡子都难以通过”,而汉尼拔的大象们硬是从里边挤了过来,难以想象这些不幸的巨兽已经饿得瘦成什么样子了——幸亏它们不是食肉动物。
  
  象犹如此,人何以堪。军队中冻饿而死的、失足坠崖的,以及掉队的迷路的开小差的不计其数,当这支大军前后历时33天终于走出阿尔卑斯山区来到多利亚河谷时,已是人困马乏萎顿不堪。清点人数,途中的减员数字触目惊心:此刻跟在汉尼拔左右的,仅剩下步兵两万余,骑兵六千余。可怜离开新迦太基时的大军,三停人马,一停堕后,一停填了沟壑,阿尔卑斯千里雪,三军过后难开颜。
  [NextPage14.告士兵书]

14.告士兵书  
  不管怎么样,远征军总算赶在山地最寒冷的季节到来前走出了阿尔卑斯,与天奋斗算是暂告段落,接下来要转入与人奋斗。
  
  迦太基人很幸运,他们最先遇到的当地居民是多利亚河谷的萨拉塞人,该部落是波河流域抵抗罗马人最为激烈的茵苏勃儿部的下属,因此对罗马之敌汉尼拔招待得极尽热情。承他们所赐,冻饿中艰难行进了一个多月的大军渐渐恢复生气。休整了几天,落在后面的一些散兵游勇也纷纷赶了上来,重新集结后。汉尼拔率军继续南下,在伊弗里亚平原再度休整后进抵特拉比亚河北岸提契诺河西岸,托里尼部落的地界。汉尼拔试图拉拢该部落,但后者拒绝合作,于是迦太基统帅决定用武力说话,经过三天的围攻,托里尼首府都灵陷落,汉尼拔纵兵屠城,直杀得噍无遗类。这样的杀戮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无疑是应当指责的,但在那个时代却是通用的做法。况且汉尼拔并非一味的残忍嗜杀,他此举一为立威,对奉行弱肉强食原则唯力是视的高卢人,这种震慑最能使他们归心;二来也是为了解决军需,无论罗马还是迦太基,那个时代的军人不可能有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觉悟,军需用度基本靠抢掠和勒索,托里尼钱粮足备又错认形势,也算是怀璧其罪吧。
  
  此举收到了汉尼拔期待的成效,高卢诸部果然不敢再对他说不了。但要想真正使高卢人归心,还要用对罗马人的战绩说话,这时,正好机会送上了门来。
  
  老西庇阿到了,经过海上旅行,他带同17岁的养子西庇阿(本文中出现的第三个西庇阿,与其父同名,后称大西庇阿)在比萨弃舟登陆,北上罗马人在伯河流域的军事重镇普拉森西亚要塞(今皮亚琴察),早在汉尼拔之前就抵达了这里,并接管了司法官曼利乌斯的两个非整编军团。此刻他的探马已侦查到迦太基军的动向,老西庇阿于是决定趁对手立足未稳,迎头痛击之,他亲率一军直扑过来。
  
  与罗马人决战沙场,汉尼拔从小等的就是这一天。而且这远征罗马的第一仗事关重大,一旦失败不但自己这支疲惫之师的军心士气瓦解,高卢诸部也将倒向罗马,远征军恐怕再难生还故土了,因此,只能胜不能败。于是汉尼拔召集全军进行战前动员,他发表了一场演讲,向士卒剖析成败利钝,激励斗志。这篇演说辞经李维的记述得以流传至今,其文虽不甚工,其理虽不甚深,但辞中的豪勇之气决绝之概袍泽之谊,百代以降诵之犹有余烈,全文录于下——
  
  
    士兵们:
    你们在考虑自己的命运时,如果能记住前不久在看到被我们征服的人溃败时的心情,那就好了;因为那不仅是一种壮观的场面,还可以说是你们的处境的某种写照。我不知道命运是否已给你们戴上了更沉重的锁链,使你们处于更紧迫的形势。你们在左面和右面都被大海封锁着,可用于逃遁的船只连一艘都没有。环绕着你们的是波河,它比罗纳河更宽,水流更急;后面包围着你们的则有阿尔卑斯山,那是你们在未经战斗消耗、精力充沛时,历经艰辛才翻越过来的。
    士兵们,你们已在这里同敌人初次交锋,你们必须战胜,否则便是死亡;命运使你们不得不投身战斗,它现在又站在你们面前。如果你们战胜,你们就能得到即使从永生的众神那儿也不敢指望得到的最大报酬。我们只要依靠勇敢去收复敌人从我们先辈手里强夺去的西西里和撒丁尼亚,我们就会得到足够的补偿;罗马人通过多次胜利的战斗所取得和积聚起来的财富,连同这些财富的主人,都将属于你们。在众神的庇护下,赶快拿起武器去赢得这笔丰厚的报酬吧。
    你们在荒凉的群山中追逐敌人为时已久,历经如许艰辛危难却一无所获;你们跋山涉水,转战数国,长途劳顿,现在是打响夺取丰富收获的战役,为你们的劳苦取得巨大报酬的时候了。这里命运允许你们结束辛苦的努力,这里她将赐予与你们的贡献相称的报酬。你们不要按照这场战争表面上的巨大规模,而担心难于取胜。敌对双方受藐视的一方往往坚持浴血抗争,而一些著名的国家和国王却常被人并不费力地征服。
    因为,撇开罗马徒有其责的显赫名声,它还有什么可与你们相比的?默默地回顾你们20年来以勇敢和成功而著称的战绩吧,你们从赫拉克勒斯石柱,从大洋和世界最遥远的角落来到这里,一路上征服了高卢和西班牙的许多最凶悍的民族;如今你们将同一支缺乏经验的军队作战,它就在今年夏天曾被高卢人击败、征服和包围过,至今它的统帅(指老西庇阿)还不熟悉他的军队,而军队也不知道它的统帅。要把我同他作一比较吗?我的父亲是最杰出的指挥官,我在他的营帐中出生、长大,我荡平了西班牙和高卢,我不仅征服了阿尔卑斯山诸国,还征服了阿尔卑斯山本身;而那个就任仅6个月的统帅是他的军队里的逃兵。如果把迦太基人和罗马人的军旗拿掉,我敢肯定他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支军队的指挥官。
    你们中每一个人都看到了我的累累战功,同样地,我作为你们英雄气概的目击者,能列举每一个人勇敢作战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士兵们,我认为这一点很重要。我在成为你们的指挥官以前是你们大家的学生,我将率领曾千百次地受过我表彰和犒赏的士兵,阵容威武地阔步迎击那支官兵互不熟悉的军队。不论我把眼光转向何处,我看到的都是斗志旺盛,精神饱满的士兵,一支由各个最英勇的民族组成的久经战阵的步兵和骑兵;——你们,我们最可靠、最勇敢的盟军,你们,迦太基人,即将为你们的国家并出于最正义的忿恨而出征。我们是战争中的攻击者,高举仇恨的旗帜进入意大利,将以远远超出敌方的胆量和勇气发起进攻,因为攻击者的信心和骁勇总是大于防卫者。此外,我们所受的痛苦、损伤和侮辱燃烧着我们的心:它们首先要求我、你们的领袖,其次要求曾围攻过萨贡托的你们大家去惩罚敌人;如果我们畏缩怯战,它们将使我们受到最严厉的折磨。
    那个最为残暴、狂妄的民族认为,一切都应归它所有,听它摆布;应当由它决定我们该同谁交战、同谁媾和;它划定界限,以我们不得逾越的山脉河流把我们封锁起来,而日却不遵守自己规定的界限。它还说,不得越过伊比利亚半岛,不得干预萨贡托人;萨贡托在伊比利亚半岛,你们不得朝任何方向跨出一步!拿走我们最古老的省份——西西里和撒丁尼亚是件小事吗?你们还要拿走西班牙吗?让我从那里撤走,以便你们横渡大海进入阿非利加吗?
    我说他们要横渡大海,是不是?他们已经派出本年度的两位执政官,一个派往阿非利加,一个派往西班牙。除了我们用武器保住的地方外,他们什么地方都没有给我们留下。有后路的人可能成为懦夫,他们可以通过安全的道路逃跑,回到自己的国土家园请求收容,但你们必须勇敢无畏。你们在胜利和覆灭之间绝无回旋余地,或者战胜,或者死亡。如果命运未卜,与其死于逃亡,毋宁死于沙场。如果这就是你们大家确定不变的决心,我再说一遍,你们就已经战胜了;这是永生的众神在人们夺取胜利时所赐予的最有力的鼓励。
  
  这篇讲稿现在多被称作《告士兵书》,也称《告全体士兵书》、《要么胜利,要么死亡》,与后世拿破仑、巴顿等人的战前动员一起被收录在军旅演说集粹中,现在时常被身处逆境的公司老总用来向欠薪员工们宣讲,以期恢弘志士之气,鼓动人继续卖命。而在当时——公元前218年11月底,这篇说辞的效果也相当理想,迦太基士兵们个个萌发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与勇气。
  
  汉尼拔与罗马人的第一战:提契诺河战役就在这样高涨的士气中开始了。此役是重视骑兵的迦太基与重视步兵的罗马这两大军事流派的较量,努米底亚轻骑兵很快完成了对罗马重步兵方阵侧翼的破坏;在中路,汉尼拔把30余头大象集中起来并肩向罗马中军推进,罗马军人尽管英勇抵抗,但终于抵挡不住,老西庇阿也挂了彩,全仗义子奋不顾身地救他杀出重围,逃过提契诺河去,断后的罗马士兵600余人尽数被俘。
  
  此战迦太基人歼敌不多,但胜利带来的额外成效却十分喜人。当夜,罗马败军军心动摇,两千余名高卢兵叛变,杀死了千余熟睡中的罗马士兵,带着首级跑到汉尼拔营中递交投名状。汉尼拔正欣喜间,又有更大的喜讯传来:波河流域另一个罗马的敌对势力波伊部落,其酋长亲率1.2万步兵赶来投效,迦太基军声势大振。
  
  罗马方面,原本打算进攻迦太基城的提比亚斯·桑普罗尼乌斯·朗格斯率两个军团,从西西里火速赶回驰援波河防线,这支生力军于提契诺河战役不久后赶到与老西庇阿会合,双方隔特拉比亚河对峙,战事一触即发,汉尼拔血洗意大利的传奇生涯也也即将拉开序幕。



作品集非洲 迦太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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