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插页:迦太基议员的一天 在讲述迦太基与罗马那令人血脉贲张的争雄史之前,让我们先来看一看,战争爆发前夕,迦太基的日常生活。 清晨,地中海的海风把你唤醒。当你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时,早有仆人拉开窗帘,这窗帘柔软轻薄,质地非布非麻,是你花重金从希腊商人手中购得,而听他们说,这东西叫丝绸,结在东方的神树上,是从塞琉古帝国最东边的巴克特里亚贩来的,而即便是这个听起来像是世界尽头的地方,也不是这种美妙产品的原产地,在巴克特里亚之东,隔着鸟都无法飞越的帕米尔高原,有个神秘的国度,那里的人才拥有这种魔法般的树种。作为祖辈经商的生意行家,你当然知道这不过是狡猾的希腊人为抬高物价而编造的故事,不过你不以为忤,身为迦太基最显赫的一百零四位议员之一,你不在乎多打赏这些希腊人一点,况且,这种叫丝绸的东西确实很美妙,只有这样的材质才配得上你富丽堂皇的居室。 带着咸味的海风送来突尼斯湾里水手的歌声,一艘艘三排桨的大帆船往来穿梭,满载着橄榄、石榴、梨、枣椰、樱桃以及无花果,准备驶往雅典、塞浦路斯、亚历山大、西西里、科西嘉、撒丁尼亚、加的斯……这样的场景你司空见惯,而那些船中当然也包括你的,你之所以享有今日的尊荣,正是因为你名下的船舶航运产业,足以和另外一百零三家豪门匹敌。不过你不太分得清具体是哪几艘船,这种生意上的琐事近些年来已不用你事必躬亲了。 仆人端来铜镜,这是塞浦路斯出产的上好青铜精心打磨而成的。镜子里,下巴上的须髯还算整齐,但上唇又冒出了些许微髭,这不是一个迦太基显贵应有的仪表,当你揽镜自照时,仆人早已会意地递上铜剃刀,供你修整容颜。 洗漱毕,用过从地中海周边各地进口的精致食品,你该出门办公去了。仆人伺候你更衣,穿上紫罗袍,束紧黄金带,这套雅典风格的行头是议员身份的象征。当然还要佩戴珠宝饰物,再掸上一些从南阿拉比亚进口的香料制成的古龙水(当然,那时候还没有这个名词)。最近,富人们还流行戴鼻环,让那金灿灿的链子在脸前晃来晃去,光彩炫目,很多人效仿这个风尚,但你不以为然:招摇轻佻,非老成谋国之举也。 乘上用五彩布料装饰的牛车,头顶有宽大的伞盖,脚下是舒适的地毯,你朝城中之城的议院进发。沿途路过宏伟的神庙,高九米直径两米的带凹槽的希腊式圆柱,支撑着大理石穹顶,神庙里,城市之神麦卡特、财富之神易斯谟,以及迦太基的创始人爱丽萨共享蒸尝,但最受崇拜还要属腓尼基先民在迦南就开始供奉的太阳神巴力,这位神诋由于在迦南斗法输给犹太人以利亚的耶和华神,而在故土名声扫地,但在迦太基仍然香火不绝,一群戴着面纱的修女,在虔诚地为众神服务。 接下来的景观包括有50个拱廊组成的圆形大剧院,雕梁画柱溢彩流光;供全城人取水的蓄水池,四面八方的渡槽延伸到这里,水在渡槽中匀速地流淌。还有公共浴室、竞技场,当罗马人还没学会使用这一切时,它们已是迦太基人的日常娱乐项目了。 进入迦太基的核心区域内城,这座城中之城有特殊的壁垒拱卫,城墙之间有能容纳30头大象、500匹战马的窝棚,又有一批控弦持戟的武士日夜守卫。议院依山而立,就坐落在大理石台阶的顶端。你拾阶而上,走到殿堂中属于你的那个座位坐下,等待议事的开始,内容不出你所料,当值的官员通报今年的岁入为1.2万塔伦特,这个数字是雅典的20倍。 你们的这种政体深为亚里士多德推崇——这让你引以为豪——他说:迦太基人的统治者并非某个人,也不是来自某个世袭的家族,他们的政法集团是一个集体,如果在迦太基,某个家族享有高于他人的地位,那一定是因为他们是被选举的,而不是因为门第。 当然,亚里士多德没有说明的是,拥有选举权的仅限于城市公民,而数量是他们N倍的奴隶则只能充当沉默的大多数。 会议结束后,你们照例集体用餐,尽管这并不会增强什么友谊或凝聚力,也不会弥合有生意上竞争的议员之间的关系,但这种仪式化的举动,还是贵族民主制必须的。 这一切都结束后,时间又归你自由支配了,你本来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娱乐场所,就像往常那样,但你今天忽然有些提不起兴趣。你有些莫名其妙,这样的忧患意识有违迦太基的及时行乐精神,在迦太基如日中天的此刻,更显得不合时宜。你隐约觉得,影响了你心情的是刚才会议上有人提到了西西里岛驻军的军费问题,已记不清这是驻岛部队司令第几次催饷了,但议会照例搪塞推托,只是换了个新的借口。 固然,这些兵可以靠打家劫舍为生,而且,现下承平日久,原也用不着这么多常备军,实在不行就裁撤一些,还可以省下经费扩大种植经济作物和海外贸易,反正现在衰败不堪的希腊世界,没有人能威胁到强大的迦太基共和国。不过,不过你还是隐约地觉得,文恬武嬉,兵备不修,这迟早会断送眼下的好日子。而且,从自由民到商人、地主乃至议员,你们的幸福生活正是建立在奴隶们牛马般的劳作上,远的不说,就说你自己在城外的种植园里,那些奴隶们已经三年不知肉味了吧?当你惬意地享受早餐时,他们早已被监工的皮鞭唤醒,在地里干了几个小时了。假如城邦到了危急存亡之秋,这些人会有足够的家国情怀来与你们这些肉食者共赴国难吗? 尽管亚里士多德赞赏你们的共和国,没有那种生杀予夺的专制君主,但你们的城邦和那些帝国有什么分别呢?都是大批蚁民供养食禄者的金字塔型结构,要说区别,也就是帝制国家是埃及那种棱锥型的金字塔,而你们是中美洲那种平顶的、棱台型的金字塔——当然,你没去过中美洲,想象不出那样的形状——这些塔,会不会“有朝一日倒过来”? 你无法回答自己,能做的仅仅是,祈祷这天来的晚一些。 [NextPage4.罗马登场]
4.罗马登场 罗马确实不是一天建成的。而且,这个施工期如此漫长,以至于文献史料已不能呈现其全貌,追溯永恒之城的来历,又得求诸传说,而这个传说比迦太基的牛皮圈地还传奇。 话说大约两千八百年以前,在亚平宁半岛的台伯河入海口处有个小国,名叫阿尔巴,这个国家有一位贤明的国王努弥托和一位阴险的御弟阿穆略。接下来就是老套路,弟弟政变放逐了哥哥,杀了哥哥的儿子,又逼哥哥的女儿削发为尼(确切地说是在战神马尔斯庙作贞女祭司,意思差不多),以为这样一来就绝了哥哥的后嗣,可以高枕无忧。 可能是阿穆略比较尊重女性,干尽坏事之余,偏留了侄女一条命,结果一念之仁,斩草不除根,出了岔子。出家的侄女很快怀孕了,生下俩大胖小子。当事人坚称,孩子的爹就是战神马尔斯,就象圣母玛丽亚坚称耶稣的爹是耶和华一样。古时候没有DNA亲子鉴定技术,因此也查不出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敢跟国王抢师太。阿穆略闻报,重又走上了反派戏路,先弄死侄女,又把那两个孩子扔到台伯河里,让他们自生自灭。 凡是婴儿时代在河里的漂过又没漂死的,长大了都会有出息,摩西如此,唐僧如此,岳飞如此,这俩不知爹是谁的孩子也如此。他们在玩激流回旋的时候,岸上来了一只失恋的母狼,看见两个雪玉可爱的婴孩漂在水里,该母狼心有所感,焕发出伟大的母性气息,将他们衔上岸来为之哺乳。这两个孩子就这样喝着狼奶长大,那东西纯天然,无污染,不会把人喝出肾结石来,因此小哥俩成长得格外茁壮,就跟人猿泰山似的。 后来机缘巧合,两兄弟回归人类社会,分别得名罗慕洛和勒莫。再后来又机缘巧合,长大后的罗慕洛和勒莫遇到了他们的外祖父努弥托(够能活的),老人家对他们痛说革命家史,两兄弟立志报复国恨家仇。两个狼孩都武功高强,这一天联手攻入宫中,三千甲士竟不能挡,僭主阿穆略伏诛。狼孩兄弟匡扶外祖父努弥托重登大位后,离开阿尔巴寻找自己的事业去了,他们溯台伯河而上,走到了卡皮托尔山麓,建立了一座城市。后来两兄弟因为打鸟儿问题发生龃龉,哥哥罗慕洛打死了弟弟勒莫,独享了新城市的冠名权:罗马。相传,那一天是公元前753年4月21日。 正式史籍的记载,远没这么热闹,但时间倒是对得上,公元前753年起,一些拉丁部落就像美国西进运动那样,赶着大车,唱着《红河谷》,拖家带口地来到这片台伯河西南岸的滩涂之地结庐而居,于是有了罗马的前身。或许现实中的罗慕洛,就是这些拓荒移民中的一员吧。 拉丁人来的时候,这里并不是无人区,伊特拉斯坎人(有的书上也叫伊特鲁里亚人)早就住这了。伊特拉斯坎人到底是什么人,现在也说不太清楚,反正亚平宁半岛的第一拨常住居民就是他们,初来乍到的罗马先驱得看他们脸色。到了公元前六世纪,伊特拉斯坎统治者由于“贪暴”被罗马人驱逐了——所有的叛乱者都会把作乱动机归结为统治者贪暴。此后双方进行了长期的,坚苦卓绝的斗争,起初罗马人少钱少家伙少,落尽下风,但伊特拉斯坎人也没把他们当盘菜,他们对在西西里岛更感兴趣,可惜在公元前474年与希腊人的一场大海战中舰队全军覆没,从此一蹶不振。公元前396年,罗马人攻陷了邻近的维伊堡要塞,该要塞一直是伊特拉斯坎人征伐罗马的基地,失去这个据点后,他们已很难对罗马人构成直接威胁。接着更倒霉的事情发生了,居住在今天法国一带的高卢人南侵,公元前390年,他们渡过波河南下,席卷整个半岛,伊特拉斯坎人在这场浩劫中湮灭,至此,他们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引领罗马人出场。 高卢人的入侵也波及到罗马。传说高卢士兵准备趁夜偷袭,结果不慎惊动了罗马人放养的鹅,群鹅一起曲项向天歌,守城战士们被惊醒,高卢人只好退走。随后,罗马人支付赎金请求高卢酋长退兵,后者同意了。受降仪式中,高卢人在分金秤上做手脚,罗马代表识破后加以质疑,高卢领袖布伦努斯大手一挥,甩出一句千古牛言:“战败的人就该倒霉” (“布伦努斯”可能不是人名而是首领、酋长之类的称呼,因为此后的史书上出现过多个叫布伦努斯的凯尔特系蛮族首领)。罗马人当场就没了脾气,只好自认倒霉。这个胜者法则触及了他们的灵魂,罗马人就以此为理论依据,在随后的日子里让被他们打败的人加倍地倒足了霉。 高卢军团撤走的次年,罗马人开始着手征服南边的邻居,那时,在靴子形状的亚平宁半岛上散居着许多拉丁裔的部落和城邦,在那不勒斯以南的“靴根”部分以及西西里岛东部,则是希腊殖民者的地盘,罗马人用了整整一百年的时间,统一了拉丁诸城并收编了伊特拉斯坎人残部,从诺阿河(台伯河以北)到那不勒斯悉归其有。与此同时,希腊世界经历了马其顿腓力二世和亚历山大父子两代的战争摧折,开始由盛转衰。此消彼长,亚平宁半岛南部的“大希腊”顺理成章地被罗马新贵视为下一个征服的目标。 前面讲到过,当时地中海的势力范围已基本划定,迦太基及其腓尼基盟友占有西西里岛西部,而岛的东段是希腊人的地盘。如我们所知的那样,希腊世界是由一个个城邦组成的松散联盟,彼此不相统属,通常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权,不但希腊本土,海外殖民地也是类似的结构。这种小国寡民的模式固然有利于民主,但也容易招致强敌的觊觎。 当时这一干弱小希腊城邦中,稍微不太弱的两个是位于亚平宁“靴根”部位的塔兰托和西西里岛东南的叙拉古。叙拉古的国王阿加索克利斯,年轻时也是个飞扬勇悍的角色,曾经率兵打到北非,与迦太基争雄,斗得旗鼓相当。但时移世易,如今的希腊世界已不复昔日之强盛,他本人也是烈士暮年,空怀壮心。公元前281年,罗马人的威胁越来越成为现实,老阿加索克利斯无力与抗,只好驰书求助于他的女婿,当时希腊世界的头号实力派,伊庇鲁斯国王皮洛士,请求军援。 伊庇鲁斯国位于马其顿之南,大致在今天的阿尔巴尼亚一带,扼守着亚得里亚海的入口,与塔兰托隔海相望。此地民风尚武,颇有当年斯巴达之风,在雅典等一干老城邦堕入沉沉暮气中时,伊庇鲁斯以后起之秀的姿态,成长为希腊世界的一盏明灯。亚历山大的母亲奥林匹阿斯就来自这里,国王皮洛士,可以和亚历山大攀得上亲戚,他血液中也有来自亚历山大母族的好战因子,手中握有强兵,有至于重现马其顿王的不世武功。当他接到岳父以及塔兰托人的求援后,觉得这是介入意大利事务的良机,于是点起两万精兵,蹈海而来。 公元前280年,皮洛士和罗马人首次交锋,双方战于亚平宁半岛南段的赫拉克利亚,皮洛士用上了秘密武器:从东方塞琉古帝国进口的20头印度战象。罗马人哪见过这庞然大物,抵挡不住败下阵来,不过此役中普及了铁制短剑并采取线型阵列战术的罗马军人,对依然停留在马其顿方阵时代的希腊军队体现出了极大的优势,罗马人虽然败退,但皮洛士战后清点人数时发现他带来的两万子弟兵(此役投入11000人)一战折损了四千多,战斗减员超过30%。皮洛士即惊且痛,叹道:“再来这么一次胜利,就没人跟我回希腊了。”次年皮洛士又在罗马本土的奥斯库鲁姆再次获胜,同样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后来西谚中把这种损失极大收效甚微的惨胜叫做“皮洛士的胜利”,就源出此典。 此时的迦太基,基本巩固了在西地中海和西西里岛西部的统治地位,对罗马人、伊特拉斯坎人、希腊人的乱斗只当热闹看,基本不插手。皮洛士的到来让迦太基感到了不安,尽管他们也不希望看见罗马人南下,但更不能容忍希腊人在地中海建立亚历山大式的霸权,于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们与罗马人缔结盟约,派出舰队共同对付皮洛士。 迦太基和罗马的合作,彼此都从第一刻起就心存芥蒂,双发都不曾提供、也不曾要求对方提供军援,即便在战时不利的时候也是如此——大家都怕引狼入室。 公元275年,皮洛士试图偷袭罗马城南的贝尔凡托兵营,这一次他吃了败仗。赢的时候尚且损失惨重,失利的代价可想而知。征战六载,得不偿失,皮洛士明白了自己终究不是亚历山大,他决定收兵回国。 临行时,皮洛士说:“我们走,让西西里变成罗马和迦太基的斗狗场吧!”他的预言很快就实现了。 [NextPage5.衅从此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