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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草地(第12章)(4)



  连日来一直与沈红霞共守马群的小点儿刚一露面,几盏镁光灯一齐对她闪起来。她正走到索桥之间,想勒转马头逃掉是没有可能的。不久,这个身披黑色军雨衣的绝美的牧马姑娘就登在一家很有影响的画报封面上。当小点儿在桥当中进退维谷,所有相机扑上来时,她脱口喊出:“别开枪!”幸亏没人听见,或许只是她心在喊。她懵了很长时间才发现那些黑洞洞的不是枪口是镜头。既是这样,她也预感到自己再无藏身之地。她大瞪的眼、紧抿的嘴,使她缩在黑雨帽里的脸显得俏丽而严峻。记者认为她这神色配上这姿容简直美妙得不可言喻,他们用这形象喂饱了所有照相机。

  此后,小点儿再也不肯露面。她甚至也想弄个牛皮口袋把自己装起来,像布布那样,多安全多保险。可谁也没料到布布会胀破牛皮口袋。他默默地茁壮成长,不消他挣扎动弹,凭他本身的体积硬是把挺结实的牛皮口袋撑开了线。他听着线在哔哔剥剥地绽着断着,更是一动不敢动。

  参观者们听到屋里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再过一会儿,听见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说:搞坏了。大家顿时静下来。又听见一声“搞坏了”。一屋子人相互看看,想知道谁在说话。

  正在向人们介绍情况的老杜也停下来,绘声绘色的表情一时散不去。她忽然忘了讲到哪了。她不记得是否已讲过沈红霞的两条腿:它们怎样奇美怎样可怕,像两条灌满纯净透明的浆液的长长的口袋,当她骑上马,它们便软软地搭在鞍上一飘一飘。她也不记得是否讲过那匹不明不白死掉的马:她们在骚动的马群里找到它时,它已被踏成了一张薄薄的饼。她们把它吃了,因为断粮。那锅马肉是黑紫的,还有点发蓝。吃饱后所有人才感到后悔,都用手去捅嗓子眼,希望再把它呕出来,反正它已完成了紧急充饥的使命。结果谁也没能将马尸如数吐出,在恶心难耐中大家恐怖地哭了。她最想讲讲马群突然大片倒下的奥秘。马几乎全部半死半活地倒得满山遍野。她们几乎采集了所有的草,像神农尝百草一样一种一种地尝,慢慢也都倒下了。她们用最冒险又最可靠的方式终于辨识了传说中的“醉马草”。但这回没人哭,爬起来搂在一块笑了,龇着被草染绿的牙笑着证明自己的勇敢。老杜被一声“搞坏了”打断后,愣怔一会儿才继续讲下去。

  人们发现她把讲过的话一句不改地重复了一遍。

  “搞坏了。”她又被打断,于是再将那些话重复一遍。

  连柯丹也在到处巡视,这诅咒般的含糊其辞的低语是从哪里发出的。她对布布不讲话的功能深信不疑。

  这时参观者们发出一声欢呼:一个黑色的微型男子汉突然在他们面前崛起。他赤身***,身材虽矮小但已像成年男性那样结构完善。他一刹那间便溜出门,谁都没见过这么小个人会如此健步如飞。老杜为避免这些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想打听的人就这孩子发问,趁他们还在诧异发呆,她立刻急急促促接着讲,其实仍在不断重复那套话。反正她一口气讲到傍晚,反正她成功地没让一个人插上嘴。她越讲越快,讲得人们做笔记的手都抽了筋。她自己也害怕,如此一直讲、一直讲,她和他们恐怕都脱不了身。

  是两声枪响使老杜住了嘴。大家都惊得往外跑。牧马班的姑娘拽这个捺那个,她们已预感要发生什么祸事了。没关系、没问题,草坝子上放放枪是常有的事……但她们感到要稳住这些人比稳住炸了的马群还难。稳住马群只需大嗓子加鞭头子,而对付他们却费尽口舌,还要赔小心般地堆笑。总之,很长很长时间他们总算平静了,尽管眼睛还在狐疑地东瞅西望。这时,他们看见远处杂树丛里走出一个黑色的小身影。

  布布感到视线越来越模糊,头和脸渐渐在变大变沉,倒不觉得十分难受了。他自然而然地撑破牛皮口袋后,一再提醒人们,可没得到理会。他只好自作主张由铺下钻出,跑进树林。他伸胳膊伸腿,再次体验着出世的快乐和自由。这个三岁的男孩还没有认识世界却认识了武器。不知凭着什么隐秘的启示,他一见它就认识了它。他准确无误地把持它,并没有将它颠倒或反转。他无师自通地懂得枪口务必朝外,朝自己所有的对立面。他用这把正牌的“五四式”瞄准一棵树,那棵树不知怎么让他感到不顺眼。于是他轻轻松松一抠。“砰!”他全身震得一麻,后坐力使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他感到这一震一麻一个屁股墩都给了他莫大快意,他的本性在那“砰”的一声中终于得到伸张。紧接着他又看见那树杈上有个精致东西,布满了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孔。那是个大蜂窝,一些嗡嗡作响的牛角蜂进进出出。布布朝它开了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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