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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草地(第08章)(3)



  我的写字间这时仿佛变得很大。尽头是暗的,窗子投进来的光照不到那里。那里有声音,好像有个人,暂时我和老杜还没去注意它。老杜向我一个劲儿地重复父母坠楼时的情景,跟他们一块儿坠楼的还有雪片一样的糖纸,他们坠地很长时间,那些糖纸还在空中慢慢地飘。老杜分析说:“证明他们一口气吃掉好多糖!”我观察她,她虽丑却隐隐透着文雅,多半时间她都是这样静静的。

  这时房间尽头暗影中的响动愈发显著起来。

  “谁在那里?”她问我。我不语。

  终于看清了:那是个面目狂躁的女子,头发蓬乱,赤身***。老杜惊呆了,因为怎样喊那女子都不应。她走近去,看见女人赤裸的苍白身体做着各种痛苦的形体动作,仿佛在撕扯自己,或与自己扭打。渐渐地,女子跪下了,正面暴露出她发育不佳的胴体。老杜恐惧地过去,用指尖触触她。她一动不动,使劲睁开眼,其实不过是一个劲儿翻白眼。

  “她怎么了?!”老杜回头问我,我仍不语。

  女子开始抚摸自己的全身,跪在那里,不知羞臊地摸着自己的某些区域,动作越来越激烈,喉咙里发出听不清的低语,勉强去理解,仿佛是在叫着谁。老杜好不容易摆脱她,鼻尖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因为她很久没有照镜子了,早已忘了自己的模样,不然她会发现这个***女子跟她长得多么像。

  “她就是你——是你在梦中的形象。”我感到整个屋宇都回荡着我冷冰冰的声音。

  老杜窒息一会儿,突然“嗖”的一声捂上脸。慢慢上前,抱住梦中的自己,使其平静,然后,她看见梦中的自己遍体鳞伤。梦中的老杜赤裸着,跪着,头发披散着。任她抱住,泪和汗在两张一模一样漫长的脸上爬。

  当马群簇拥她时,她不止一次地产生错觉:红马正隐在它们中间,眨眼就会像流水般蹿出来。但当她看见被割断的皮缰绳时,才会正视现实:红马已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就在它与她疏远、反目,狠狠地了她一蹄子的那天傍晚,它被人窃了。偷马人一定用最残酷最卑劣的手段掳走了它。或是用带铅砣的鞭子抽,或是用匹漂亮的母马引诱。偷马的事在草地上常发生,有的可以找回来,只要是军马,臀部准有烙上的编号。唯有红马奇特,烙上去的号码不久就会消失。它始终是匹没有蹄音、没有影子、没有编号的马,它只有它自身。它那样显著地存在着,而存在又包含在虚无中。

  沈红霞拄着拐杖望着游云般的马群,嗓子发涩地唤了声:“哦嗬——红马!……”

  马群移开,只见一点猩红孤单单留在那里。她又叫:红马红马。那红色倏然向她靠过来。她认出了:这是绛杈。

  绛杈迎面站住了。她差点不敢认了,她在草地上奔波多日寻找红马,从雪封到雪化,绛杈却在这短短时间里完全变了样。它柔美的曲线已显出雌性的圆润。她尚未走近,它却将身子稍稍侧过,像个突然发觉自己青春的女孩那样害羞。沈红霞抚着它的鬃,从它的眼睛里看出孤儿特有的落落寡合的神色。它想安慰她,更想从她这里得到安慰。因为这匹不合群的小母马从失去母亲后,总是尾随红马。有时红马不耐烦,想摆脱它,它才委屈而悲伤地离开,但不一会儿,它又会怯怯地跟上去。它的步态不像红马那样遒劲迅猛,但那细碎的步子竟也有相当惊人的速度。她知道绛杈对红马的怀念不亚于她。

  叔叔的预言一切都应验了。从红马失踪后,她们的生活宁静了许多。再没有人隔三差五地赶来要求拿自己的马跟红马赛,再没人苦口婆心地花重金买它。总之,没了红马,许多骚扰莫名其妙地就没了。柯丹说,如果一开始就拿洗脸洗脚水喂它,它肯定不会遭此下场。

  沈红霞却坚持认为,绝不应该用这种龌龊的手段去维系与一匹优秀的马的关系。一匹优秀的马最可贵之处是把对人的情感升华为意志,否则那情感便是卑微的。她实际上就说了这些,但谁也没有听懂,人们只听到她用平缓的声音说:“那天天亮——就是我陷在沼泽那天早晨。叔叔把我送到医院,路上我看见了红马,它被绊索绊住,仍往沼泽方向走。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倔强地往大沼泽走吗?”

  大家说不知道。沈红霞说:“因为它应该朝那里走,即使上了绊索,磨烂腿腕。”她奇怪大家怎么会听不懂她的话,她讲的就是有关一匹马的意志啊!柯丹唉声叹气地打断她:“红马要多喝我几天洗脚水,肯定哪个舅子都偷不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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