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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草地(第04章)(8)



  望着红马狂奔而去的背影,沈红霞才懂得它。它要的就是那团稀泥,这是它能带回去的惟一信息。

  谁见过跑得如此精彩的马啊。而叔叔每看见它的跑姿就阴毒地说:“早晚是起祸。”他执意说它不是匹真正的红马。“它哪是红颜色呢?你们看过的哪匹红马是这种颜色呢?”当这匹红骏马跑得身影全无时,叔叔又会说出更古怪的话:“它根本就不是匹真正的马。”人们不懂他的话。他是不用她们来懂的。红马远远地跑,根本看不清它,只见大地与苍天间被画一道模糊而深刻的红色裂痕。叔叔坚定地保留对它的认识:这不是一匹真正的马,这匹马是人们幻想出来的,人们总有一天要从幻觉中醒来,发现根本不存在这样一匹红骏马。

  这匹红骏马是古老骑手留在人间的一个美梦。人们早晚会明白这点。

  叔叔从女子牧马班每个姑娘胯下都能发现红马,谁骑它它就随谁心。他说这不是好兆头。你看柯丹的马,只认主人,谁都休想接近它。他问沈红霞:“想保住这匹马不想?”沈红霞不语,盯着他微笑。他再次提到洗脸洗脚水的事。沈红霞说她认为用那种方式笼络一匹骏马多少有些不光彩。她还说:好马应该用意志去征服。叔叔银齿一闪,再也不开口了。

  此刻它正以这种身姿在跑。它超越自己的身影,把长长一串被落下的身影拖在身后。

  两个牧马班姑娘见它这样跑来,嘟囔道:“天老爷,这马总有一天要跑死!”

  有天小点儿对两个轮派值厨的姑娘说:“我来试一次。”大家见她轻快地在帐篷里走,不见忙碌,也无声响,谁都没在意她。

  老杜既不擦身也不洗脸,满头草屑躺在地铺上。有人问:晚饭吃啥子?有人答:这地方祖宗八辈吃啥子你就吃啥子。小点儿仍是轻盈地走进走出,脱下黑雨衣,袅娜得谁都不敢朝她看。有人来推她央她:老杜老杜,你的大头菜还有没得了?她不答,任她们搜。终于搜到一块,四周都是牙印。好哇,你又独吃,你以为你不吃羊肉就应该偷吃自己的东西?她不辩解,任她们批斗。她只是一心一意望着布满烟尘的帐篷顶。到现在想起父母跳楼的姿势,她还感到意外,他们从手拉手变成背靠背,坐着,沉思默想着,直到人来宣布:他们已经死了才倒下。一旦有人宣布他们死了,他们就真死了。围观的人一声不响地站着,她突然想起父母一死她会没有钱。她当了知青,就意味着要买成打的肥皂、牙膏、卫生纸,还有蚊帐和手电。她问了许多人,可不可以借些钱,比方从父母充了公的存款里。最终她是两手空空走了,所有的钱只够买一大堆大头菜。邻居送了她一包糖果,那是个男邻居,糖果交到她手上时怜爱地在她身上摸一把,发现她什么都没长就不再摸了。从他摸了后,她什么都开始长了。到了这里,每当七个女孩一块脱了衣服擦澡,她惊异地发现自己和别人几乎一模一样了呢!有回她们在河里洗衣裳,那还是夏天,一律都把裤腿挽到大腿根,谁喊了声:看那头驴。这时光着粗粗细细腿杆的姑娘全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一头驴正朝她们看。然后她们端了衣服往回走,驴一路低声下气地跟着,直跟到帐篷前,费许多周折才把它轰走。类似的情况又发生过几次,从场部开会回来,远远就看见驴等在半道上,仍是低三下四跟一路,马跑快它也跑快。柯丹说:哪天它再跟,咱们就干掉它,整了它吃。老杜尤其怕黑天解手,有次她们集体蹲着,忽听草响得异常,手电一照,见一张长长的驴脸很近地伸过来。后来帐篷迁到这里,总算再没见它。但老杜估计它不会忘掉她们,因为她没忘掉它。

  它给她的恐怖超过两年前随长长的队伍走上茫茫荒野。并不是荒野和队伍让她恐怖,而是那种出奇的寂静,以及暗含在寂静中的哀嚎。她总觉得正是由无数人竭力哀嚎造成了这份寂静。正是由壮烈的歌造成了这份寂静。正如此处,正是由风声、狼声、牲口奔腾声造成了这份寂静。老杜慢慢从铺上爬起,到门外的桶里舀水。暮色四合,她们帐篷飘着的粉红色炊烟在夕阳余晖里斜着。

  有什么东西弄得草响,她一盆水泼去,只见那里抬起一张水淋淋的驴脸。

  它慢慢、慢慢地抬起,她从未料到一张驴的脸会这样大。帐篷里有人招呼她去吃晚饭。吃、晚、饭。她们今天这样说,仿佛晚饭成了另外的东酉。

  所有人围着绿油油的一盆,格格嘎嘎地笑,赞美着什么,嘴巴叽作响。整个这一切所造成的都是一片寂静。寂静得她能听见驴湿淋淋地走近又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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