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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草地(第04章)(10)



  老母狗大腹坠地追上来,她下马时顺便踢开它。帐篷的银色使她几乎不敢走进去。她猛然悟到刚才干过什么。

  在驱走红马之后,沈红霞一步步艰难地向绛杈及母马靠近。她两脚每拔一次,反而陷得更深。在你看来,这姑娘简直找死。按说她该掉转身往外挣扎,还有希望从这片死地脱身。她恰恰往它深处走。她已失去明智,抱着不切实际的打算:要拯救那老少两匹马。

  母马的腿已全部陷进泥沼,因为它几乎用自己身体托起它的孩子。再有一会,母马就没救了。母马不怕死,因为它不会死——它的生命已移植到它孩子的体内,再通过它的孩子,它孩子的孩子得到永生。

  绛杈感到母亲的力量在减弱,母亲的体温在降低。母马猛力耸起的臀部托住它的下颚,看着这个倔强的女性一寸寸靠近过来。母马在她涂满泥浆的脸上看到人与马最难诠释的感情史:永世在配合中对立,在相持中谅解。

  沈红霞见母马使出全身力气,扭过脖颈,或想最后亲吻一下它的孩子,或是再最后看它一眼。母马回转脖颈的线条无比柔美,它就固定在这个温情脉脉的姿势上死去了。当她的手终于触到绛杈时,看到母马失了光泽的眼睛像生前一样睁着,临终托孤的凝重神色在这双眼中沉聚。

  只有两个月生命的小红马绛杈还不懂得死。母亲对它突然的疏远使它恐慌。

  沈红霞试图将哀哀叫唤的绛杈抱起,但近乎不可能。

  沼泽冒出似腥似臭的气体,她感到双脚已被它腐化。她曾被红马踢伤的双膝冰冷,似乎也溶解到不稠不稀的泥沼里了,照这个速度,她很快就会一截一截地被它吞咽下去,全部与它溶为一体。几只狼慌慌忙忙地从沼泽边沿跑过,一会又跑回来,不动声色地看着这片红土大沼泽在蠕动。沈红霞知道,因了这沼泽,狼不会怎样她。

  她仍去拖小马绛杈。她这样使劲反而糟糕,她与它的体重增加,只能下陷得更快。她不知道,现在即使她放弃小马,只身逃命也嫌太晚。瘦狼们不动不出一点声。沈红霞第一次正视狼的眼,不是绿色贼亮,而是浅红,甚至有些温暖。她在想,红马呢红马?

  她本来可以当一名真正的女战士,父亲说:如今军人的孩子都当兵。但她在红地毯的房子里得到的暗示是:当另一种战士去吧。女人重复着那个意思:你应该走一条更艰巨的路。然后她把报名去军马场的消息告诉了他们,她隐隐感到那个看不见的人在对她赞叹。女人搂着她的肩说:你呐!说你是个好样的女娃。后来这句话她又不止一次地听过,就是视察军马场那位白发苍苍的老首长也对着麦克风这样夸赞过她。她对父亲说:我不应该当兵。父亲立刻作出遵命的样子,等她的下文,实际上是等那个权威人物的指令。她终于憋不住问:“您是我的亲父亲吗?”

  普通军人严峻正派的脸乱了一会,低声说:“当然是。”她从声音里听出男人式的哽咽。“那么我的母亲是谁?”

  “是她。”父亲目光放远了,似乎在眺望过去的光阴。她,是她。那个浑身缟素,死一般沉静的女人。父亲为这个光荣的秘密所激动:“怎么,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她想这有什么难明白的,只不过想明白得彻底些。那时兴开舞会,一个怀了孕的美丽女兵去参加了。倒是不在意她的身孕呢。就这么简单,他的妻子从舞会以后再没回来,几个月后有人塞给他一个女婴,他左看右看弄清原来是给他的,是他的女儿。父亲说他恨极了。

  “恨霸占母亲的人?”

  “恨舞会。”父亲说,“对你妈,我没什么可说的,军人嘛,服从命令。”在她往军马场出发那天,父亲去送她。远离人群的地方停着一辆巨大的小轿车,车身沾满红色尘土。她看见车旁静静站着那石膏雕塑般的女人。父亲紧张起来,和她一起往轿车跟前走。她被父亲操演般的步子落下了。走了半天,与轿车仍相隔很长距离。女人闪到一边,并用背对着父亲。普通军人抽筋的手紧贴裤线,她知道,马上就会有个带响的军礼。父亲敬礼敬得震天动地,引得人群全回过头。等她走近,轿车已缓缓开动。她看看父亲,认为他一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事就是敬礼。

  她还在想,父亲怎么会知道有匹红马?他信上说:叫你用征服红马的精神去对待一切。父亲从来不说“谁叫你”,只说“叫你”。这没有主语的话只有她明白。被省略的主语她知道是谁。但她又好像从来不知道谁是他。父亲没有自己的意见,他的信只是个转达形式。而现在,红马呢红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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