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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草地(第02章)(6)



  这女人害着某种说死就死的顽症,但也有可能麻烦百出地活下去。令两位客人最费解的是,她在室内床上躺着,却戴着一只灰朦朦的口罩。关于这点,她一点解释也没做。

  走出兽医家,柯丹突然发现房后有一大片金色的向日葵,长得特别茂盛特别拥挤,蜂子在那上面结成嗡嗡震耳的一团云。

  这时,一个灵巧的身影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枝多头葵花。

  柯丹见叔叔已骑马走远,便抽了很响的一记虚鞭。柯丹估计这身影她曾见过。果然,响鞭使她回了头。一看,正是她。

  关于她侄女的来龙去脉她不比旁人知道得更多。有时当这个美丽的小女子乖巧地走近来,她会感到她是个乔装打扮的陌生人。她躺在床上闭眼佯睡,听着屋里轻盈地走着一只小豺狗。这天她终于猝不及防地睁开眼,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是谁。对方却早有准备,在她睁眼前她的眼睛已预先埋伏在那里,她刚睁眼目光已被截获。她吓出一身虚汗,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侄女宽容地笑了,把这当做一个垂死病人的神志迷乱。“幺姑,你醒啦?”

  她用更清醒的声音说:“别过来!你到底是谁?!”她却已坐到了床边,微笑中流露她善解人意、抑或是狡黠的天性。

  “幺姑,食堂在分羊肉,钱在哪里?”

  她心慌慌地看她从抽屉里拈出一张钞票,又见她将钥匙和钞票一齐在她眼前亮一会,让她看清她确实没做什么手脚。她想刚才她或许什么也没说;那种突如其来的审问或许只是她的臆想,不然侄女不会依旧自如。要真那样问了,她总会有点反应,总不会沉着厚颜到这个地步。

  当初侄女怎样像讨口子一样捱上门来,她还记得。那样愣愣地就抱住了她,并从她身上嗅出了一脉相承的血味。这股血味证明了她想赖都赖不掉的亲族关系。一年前,她就这样认下了这个与小时判若俩人的侄女,后来,才隐隐感到自己轻率。再后来,一种生疏感出现了,与初始的亲热激动相比,这种生疏显得十分真切。她还记得巡诊出门多日的丈夫那天突然回来了,侄女叫他一声姑父,他点点头。她问丈夫:“看我侄女有点像我不?”兽医马虎地看看她们说:有点像。她当时对丈夫的冷淡敷衍感到诧异,现在想来,那正是三个人异常关系的开始。

  她忽然拉住侄女搭在床沿上的秀气而不洁的手说:你姑父清早走的?

  侄女说:不晓得啊。他走的时候我恐怕还没睡醒。

  她看着谎话连篇的侄女,温和地点点头:去食堂买羊肉吧。服下镇痛剂后还有一点清醒的间歇,她抓紧时间再看她几眼。然后她断然喝住已溜到门口的侄女。就在侄女回首的瞬间,她看清那夜间不寐的黑晕显著地围罩了这双俏丽年轻的眼。她一下明白了。该死的,该死的无视天条的东西。

  小点儿倚门而立。在听到她喝“你别走”的同时,她明白真凭实据已在这个垂死女人的掌握中。十分钟前,她为她端茶喂药,那时她已清楚事情不妙。她差不多看见她在肮脏的口罩下怎样对她咬牙切齿。然后她拉住她的手,那样子,就像捉出一条虫。

  这一屋子颠颠倒倒的脏器令她头晕恶心,一年前她初走进这房子时的强烈不适,再度出现了。

  “你过一会再走,我有话问你。”病人说。她答应着,然后返身关门。并没有原先设想的慌乱狼狈,她想,偷情和偷钱这两件事我都得一赖到底。美丽的女子开始狞笑。

  实际上她并没有狞笑,红艳艳的嘴唇仍粘着一如既往的温存。仅这温存就能杀死一个人,一个对手,何况快不中用的对手。开始吧开始吧。一把刀在三条命上拉来拉去总算要拉出结果来了。我只想听听你打哪儿搞到了那对狗男女的罪证。你在你男人身上寻见过一根长头发吗?你去嗅过那女子的内衣吗?……

  女人看着侄女在短短的四五步路中走啊走啊。丈夫是从她来之后开始酗酒的,酒后他那样嫌恶地看她,然后宣布她必须戴上口罩。酒醒他惊讶地问:你在家里戴什么口罩呢?快给我摘下它。她不肯摘,因为她牢记他醉酒时的真话:我真怕看你粉红色的牙花子,你这副脸要我受到什么时候啊?!后来,她习惯了,人前人后只有戴上口罩才感到自信。有次她去照墙上有点失真的镜子,顿悟了丈夫逼她戴口罩的真实心愿。她发现被口罩遮去了丑陋的下半部脸后,便有了与侄女相像的眉眼与典雅的前额。再后来,她自觉自愿连夜里睡觉也戴着口罩。惟一难办的是吃饭,因此吃饭时夫妇俩贼似的相互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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